第41章 镜女（九）

    周峰蹲在门口抽烟, 抽着抽着抬表看时间。两个女学生进去已经快二十分钟, 叫詹小希的那个嘴硬的丫头也应该尝到“厉害”了。

    他拧灭了烟头, 准备进去和老大打个招呼, 一转身, 一张放大的脸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靠！”周峰往后退了一步。等看清楚眼前的人, 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什么时候, 小如笔直的站在他的身后，直勾勾的瞪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温度，宛如挖出来的两个洞，古井一样冒着死寂的寒气。

    周峰慌张的看向四周——院落消失了。他所处的地方是往日胁迫女孩子们拍不雅视频和照片的暗室。更魔幻的是, 在不远处，几个大男人正被一群看不见的东西追着。

    打头的那个跑的最快, 却猝不及防的撞在什么东西上。紧接着，周峰看到那人的身体被透明绳索捆住, 全身紧绷僵硬的抖着。

    空气里响起了冰冷的咀嚼吮吸声，男人全身抽搐仿佛下一秒就要痉挛死去，眼白猛地往上翻着……

    见鬼了见鬼了见鬼……周峰捏着拳头, 皮肉生疼想要迫使自己从鬼打墙里挣脱出来。

    小如依然站在他的面前，静静的冷冷的盯着他。

    “你是不是在想, 我早就被你勒死了, 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

    小如就站在他的面前，但是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周松吓得一哆嗦，全身卸了力气。他面白如纸，颤着嘴抬头, 看到面前的小如歪头娇俏的笑着，那笑容和两人热恋时如出一辙。

    可是下一秒，她的整个颈骨就向一端折去，脑袋几乎水平的垂到了肩膀的位置，耷拉着。同时，整个人飞一般的冲到了周峰面前，陡然抬高了身体的高度，俯视着他。

    那张脸上，只有彻骨的仇恨与邪恶——

    “我的好男朋友……今晚，让我们好好重温旧梦吧……”

    周峰最后一口烟气没完全吐出，小如伸手，锋利的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空气中让人汗毛倒立的短促声响中，周峰被小如的冤魂扭断了脖子……

    --

    翟小溪独自跑上了二楼，差点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趔趄的绊了一跤。

    她低估了这套阴宅设计上的威力——除了唯一的楼梯是由柳木制作而成的之外，楼梯构造歪歪扭扭，昏暗的灯光下一眼看不到头，许多转角甚至做成了直面墙壁陡峭嶙峋的死角模式。这种易进难出的结构在风水上更利于这套宅子的拥有者聚集邪念与阴气。简直是一个巨型的恶灵培养皿。

    翟小溪明白楼下的镜妖已经催动了幻术，因为在自己上楼梯时，由镜像世界里放出来的那些女鬼就有几个胆子大的默默的尾随着翟小溪跟了上来。翟小溪在一级台阶处停住，在身后的三只女鬼中一眼认出了真正属于雨菲的那具鬼魂。

    “你们站在哪一头。”

    翟小溪冷冷的看着她，捏紧了手上的桃木剑。

    她吃不准这些女鬼跟着自己做什么。毋庸置疑，楼上的家伙并不好惹，万一这些女鬼要阻拦自己，她现在动手还更省事一些。

    雨菲的灵魂不同于在镜子里看到的小如黑色的灵魂，她是深灰色的。这说明雨菲本身的怨气等级要低许多。眼圈那一处颜色更深一些，即便作为鬼怪也天然泫然欲泣的模样。

    听到了翟小溪的话，雨菲抬起头，渴望的看着远处。目光好像穿透了阴宅的墙壁，庭院的树木飞去了更遥远的地方。低微的哀求传进了翟小溪的耳朵里——“我们帮你，带我们离开，带我们回家……”

    二楼几乎完全没有灯光，越往里走越周遭的一切越模糊难辨。

    腥臭的风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伴随着不知什么物什在吱吱嘎嘎的摇晃，翟小溪只能勉强看出最里头有一扇房门。

    浓郁的阴气黑沉沉的压了下来，每往前走一步，翟小溪就觉得身上肩上腿上手上挂了不知道多少“脏东西”。她心里清楚，房子的主人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随着她的逼近门内的“人”坐不住了。

    上一关以后，翟小溪已经晋升方士。方士及以上驱鬼师的等级，任何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掐诀念咒，催动祥瑞值护体。

    翟小溪回顾了一下指南上所说，催动了方士的经诀，手心里冒出了一些微弱的蓝色火光，火光乍现的瞬间，攀附在她身上的那些脏东西立刻退潮一样爬走。

    顿时，她的脚步松快了起来。

    蓝火在空中画了一个简单的符箓，符箓悬空，照亮了翟小溪面前的路。火光所射之处空气的温度骤然提高了不少。

    她稳了稳心神，站在了唯一一间房屋的门前。

    地狱酒店鬼怪等级分为六级。到现在为止，三人见过最厉害的鬼怪不过是红色的厉鬼。一部分原本黑色的鬼怪，比如那个早夭的女婴腾洋，在被人利用、提炼以后也会具有超出寻常的怨气值。

    可是那么多关鬼怪加起来，也不如门后的鬼怪给翟小溪带来如此强大的精神压迫感。

    这种毁天灭地，想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与绝望，让她用符箓催生出来的小小蓝火很快就熄灭了。

    彻头彻尾的冰冷，摸不到边际，她如同置身在死海的岩浆底层。

    现在，翟小溪终于明白自己需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指南最后一页，清清楚楚的写明了这种鬼怪的等级——摄青鬼。

    这是鬼怪中等级最高的存在，永生不死，即便它的执念被消灭，它的存在也不会就此停止。许多摄青鬼在人间存在了成百上千年，这其中吸收的尸气与怨念甚至已经超过了许多精怪多年苦得的修为。

    “小溪……小溪，你跑哪儿去了？”

    楼梯的方向，传来了纪盟与白祤的声音。

    翟小溪想要回头冲着他们发出一些警告，可是全身冻住了一般，没有办法移动发声。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的嘴被死死封住，鼻腔里没有任何声音。

    隔着黑雾，她看到纪盟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而白祤疑惑的朝着她这里看了看，却在几秒后犹疑的转身，跟上了纪盟。

    眼泪从翟小溪的脸上滑落。她身后的雨菲轻轻叹息了一句，飘向了两个男人的方向……

    翟小溪手脚冰冷无力。桃木剑掉落在了地上，无声无息。

    就在此刻，门开了。

    偌大的室内呈暗绿色，宛如长满了水草的盆地。

    唯一的一张桌子后放着一张老板椅。翟小溪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纵的木偶，僵硬的，迫不得已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和对未知强大力量的想象力，让翟小溪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而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张巨大的老板桌的两边，镶嵌着两只黑色的角。

    长一点的稀疏锋利，短一些的那只错综复杂。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翟小溪突然就猜到了自己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在皮肤温度快要跌入冰点之下时，老板椅缓缓的转过了过来。

    椅子上，是一个老人。

    说不清楚他多少岁了，那张脸十分古怪的融合着光滑的下颚和布满了皱纹褶子与灰绿色尸斑的额头，像是把两个年龄段相差了一百岁的人脸活生生切开以让人作呕的方式拼凑在了一起。老人眼睛深奥，在暗绿色的光里形成了两个窝洞，咧嘴，森森见不到牙与舌头。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长满了腐朽的铜绿，重重坠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小姑娘，你来了。”

    那个声音并不是从黑洞洞的嘴里冒出来的，准确的说是从翟小溪的后脑勺处发出来的。

    有人站在她的身后，她却不能转身。

    紧张的窒息感让翟小溪胃抽搐疼痛。

    老头明显识别出了她内心的恐惧与挫败感，声音里带着冷森森的笑意：“见到你很高兴。每一次，你都给我带来许多好东西。”

    有一个瞬间，翟小溪的心神不由自主的跟着老头的神识飘向远处，可是一如她想要挣脱束缚的决心，她的通灵能力只是刚刚有苗头就被对方干脆利落的察觉扼杀。

    她没有办法通灵眼前的人。

    她认识他，他也认识自己，可是除此以外，她没有办法从他身上获取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们是不对等的，这种力量悬殊，如同蚍蜉撼树。

    老人的身上，只有阴沉沉的彻底属于死亡的气息。那是挪一万座高山一万座高塔都没有办法填补的黑暗深渊，那是倾地狱酒店所有能量都无法夷平的人间至恶。

    “方士了，啧啧，这次进步的很快。”老人的声音从翟小溪的左耳转移到了右耳，“你辛辛苦苦兜兜转转，最后找到了我，然后呢？把我收走？”

    “何苦呢，小女孩。”

    翟小溪把所有的气力汇聚到了精气神上，她直视着老人黑洞洞的眼睛。

    “我们好不容易重聚，别说我不懂待客礼仪。”

    桌子前面那具皮肉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半秒后，捆绑住翟小溪的力道彻底松懈。

    翟小溪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她快速捡起了桃木剑指向了老人的咽喉。剑头离他还有二十公分，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那些灰烬甚至没有痕迹，只在空中焦黑，便彻底消失。翟小溪手心一空，背后被猛地一击重击，死死的压在了桌上。

    老人面前的抽屉打开，一百只，一千只黑色的手臂宛如长着眼睛的藤蔓，石油汇成的河流，向着她攀爬过来。

    男人的手，小孩的手，女人的手，所有的指间都冲着她而来。

    翟小溪咒骂着，踢着腿却动弹不得。

    老人脸上毫无表情，那个可怖的声音再次出现：“我告诉过你……与天作对，尚有一线生机，与我作对，死无葬生之地。我从前，对你太过仁慈了……”

    邪灵们的手抓住了翟小溪的头发，肩膀，脸颊与脊背……

    翟小溪闭上了眼睛，把所有纪盟教给自己的咒术统统默念了一遍。那些咒术像是雨丝滴入大海，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涟漪，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老人脸上的皮肉抖了抖，张开了嘴笑着，从那嘴里，翟小溪看到了小如的灵魂，只剩下唯一的一小块尚在发光的灵魂，在黑色的舌尖奔跑着。她屡屡碰壁，寻不到出路，小如蹲在地上捂着眼睛哭……老人的嘴古怪的张大，形成了一个圆洞，然后缓慢的，缓慢的吞噬着小如最后一点生而为人的良善。

    “带我们离开，带我们回家……”雨菲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了翟小溪的耳边。

    那些不知道多少惨死在这帮人手下的女孩们的血和泪涓涓泉涌汇入了翟小溪的身体深处。

    她不能认输，她也不可以屈服。

    如果之前翟小溪从未想过除了挣钱之外捉鬼师的其他义务，那么此时此刻，眼睁睁的看着小如最后一点人性被吞噬，她的心里燃起了无与伦比的责任感来。

    她的心里也有火，那团火是为了所有鬼怪冤魂未尽之心愿，未圆之宿命，未死之魂魄而燃的。

    翟小溪闭上了眼睛，全身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发烫了起来。等她意识到了那些热量来自手腕上的红绳，想要把她拖入地狱的黑色手臂已经悉数退散。

    不仅如此，桌子后的老人皮肉像是被高温灼烧后脱水了一般，干瘪的往后退去。

    舌尖上小如的那缕灵力却借此时机晃晃悠悠的钻进了翟小溪的坤袋里。

    目睹了这一切 ，翟小溪身后响起的声音冰冷而残酷。

    翟小溪马上听到了楼下镜女的惨叫——那惨叫并不是来自纪盟给她的咒术，而是来自老人的鞭笞。

    他将镜妖变成了自己的施虐对象，暴怒的声音在空间中响起，他给镜妖下了死命令——“杀，杀光所有人。”

    被胁迫的镜妖在双重折磨中收了自己的幻象空间。原本她听从翟小溪的话用女鬼困住了那些作恶的男人，可是镜面碎裂的以后，那些男人只剩下一具被啃出白骨的身体。好几个人脸上已经没有皮肉覆盖了却依然行将就木的往前爬着试图逃脱……

    翟小溪从天花板的位置俯视，看到周峰被一群女鬼围着，身上的衣服被撕烂，皮肉吃到了肋骨的位置，内脏一干二净，脖子也被折断。他仿佛看到了二楼的翟小溪，绝望的伸出了手，手指却在下一个瞬间被扑上来的“小如”啃食干净……

    等身上的所有的压迫感消失，翟小溪猛地转过身子，一只烙铁一般粗红的皮鞭朝着她身体的方向劈下来。在她转身时，落在她距离一尺的地方。

    木桌子被劈开，那些彻底失去了束缚的黑色肢体根茎疯长，软趴趴的在地上迅速膨胀了起来，万条手臂构成了一只拥有无数触肢的巨型黑色章鱼。

    一只触肢从后面一把勾住了翟小溪的脖子，把她整个人高高举起。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

    翟小溪扭过头，看到白祤与纪盟红着眼眶出现在门外。三元跑的飞快，没有任何犹豫的，冲着翟小溪扑过来，一口咬住了缠绕在翟小溪身上的触肢。

    触肢作疼放开了翟小溪，缩成了一团。

    也在此刻，纪盟举着一把龙泉剑冲上前，一剑插进了触肢的中央。

    震耳欲聋的刺响响彻整栋别墅，墙皮扑簌簌的往下掉落，显露出年代更为久远的肮脏内层。

    白祤上前一把拽起精疲力尽的翟小溪，把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翟小溪这才看清楚，她的身后一直空无一人。而与她对话的，是房间正中间的一口圆洞。

    那口圆洞像极了院落里的古井，深不见底，在幻术的掩饰下，就藏在木门的位置。

    “是你。”

    摄青鬼看到了白祤，语气里的怒气惊异十分明显。

    “是我。”白祤凝着虚空的一点，淡声回复。

    “哼，你护着这丫头，无非就是舍不得自己的薄命。你若跟我一道，别说区区百年，千年，上万年都可长存时间，与天地同寿。”

    “人畜不同道，神鬼也是如此。我以为这些年，你该体悟这些基本道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有脸指责我？白祤，你说若这丫头片子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还会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么？到时候天不容，地不收！你未必比死在我手里的孤魂野鬼们好一些！”

    翟小溪抬头去看白祤，男人的脸庞镇定平静，没有因摄青鬼的话而有任何波澜。白祤牵着她的手，力道也没有松懈。即便他没有看向自己，没有申辩解释，可是这一刻，翟小溪依然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她也相信，自己看到的白祤她信赖的男人是正道。

    “自己死到临头却还有功夫关心别人是否命不久矣，这一百三十年，你也算是白活了。”

    白祤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似是不经意的抬手，与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袖口飞出去的白色羽毛裹挟着劲风，像是一道闪电，直接劈进了圆洞之中。

    黑焦腐臭的气息从地心蔓延了出来，里面的老者传来了一声低吼。那一声怒吼比章鱼濒死前的尖叫威力更甚一筹。

    不远处，抽出了剑的纪盟第一个意识到了整套房子在晃动。

    “跑！这里要塌了！”

    他抱起了三元，转身就要往外跑去。

    可是让人不解的是，三元第一次逆反的没有听话。它怔怔的看着随着桌角的坍塌而倒在地上的两只黑角，不要命的冲了上去。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天花板裂开了一大块，砸在了那堆触手上，粘腻的液体四溅。

    其中一小块落在了三元身上，它圆乎乎雪白的身子被擦破了一块皮，汩汩流着血。

    翟小溪急了，不管白祤怎么护着自己，扑上去挡在了三元上面。三元叼住了较短的那只角，受伤的小身体却拖不动，它扭头，求助的看着翟小溪。

    翟小溪一怔，三元圆圆黑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班了，所以回来更新完了。最近都比较忙，周末会天天掉落大肥章。

    谢谢大家的等待与支持，鞠躬！

    今天是小三元可可爱爱的晚安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