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在此前十八年的人生中，即使是幼时还未与中岛敦相遇，蜷缩在地牢里奄奄一息的时候，少年都不曾有过这种绝望感——因为那时他尚且还是孑然一身，不知该如何相信自己的存在留有价值，不知道该如同面对他人的恶意生存下去，死了也无所谓，死了是不是更好呢？没有人会为此感到悲伤，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因为一开始就不曾拥有，所以无法真正明白失去的痛苦——绝望是当人无法守护重于自己生命之物时才会产生的自我厌弃，命运是多么残酷的东西啊，当身体达到临界点失去控制重重地跌落到地上的那一刻，敦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听见任何声音，他的灵魂被一种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剧烈的，莫大的痛苦给阻隔了，仿佛脱离了身体游荡在半空中茫然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如同被风卷残云般破坏过的办公室所唯一留存的最后一片净土中，衣冠楚楚的敌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废墟中伤痕累累的他们，手中掐着和服少女纤细的脖颈，带着面具般冰冷的微笑欣赏她痛苦的表情。
“真是愚蠢的决定，镜花，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在暗中帮助他们吗？”
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指，少女终于忍不住发出挣扎的声音，然而就如同被人类捏住翅膀的蝴蝶一般，以裹挟着漫不经心嗤笑的缱绻口吻，神恶意地逗弄着掌心的玩物。
“一路放水给他们指路来到这里，是在期待这些孩子可以打败我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呵呵，真是可惜，我明明给了你继续呆在敦君身边的机会，你却为了这种愚蠢的事情把它浪费了呢。”
敦想冲上前去，却依旧无法感知到身体的存在，额头上流下的鲜血填满了眼眶，内脏中涌出的则堵塞了气管，疼痛像山岳一般死死地压抑着其他感知，唯一还能勉强听清的，是即使咽喉被扼住，也仍然不屈的少女微弱的声音。
“那、不是敦——呃!”
下一秒，少女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狠狠甩落在了地上，又很快被抓着头发拉起头，白色的发饰断裂散落下来，好似一朵在狂风暴雨中折断即将凋零的花。
“你真是不乖的孩子啊，镜花，敦君听见你这么说可是会伤心的。”
太宰脸上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了，透过那只裸露在绷带之外，被渲染成漆黑的眼睛，有一瞬间敦在那里面看见了地狱。
“背叛者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可不能再让你带坏我的敦君——那么，再见了，啊啊，不用害怕，因为马上，就会有人去陪你哦。”
——“嘭。”
血液飞溅。
少女的身体就如同断线的纸鸢一般轻轻跌落在地上，眼睛里的光缓慢地熄灭下去，敦一时间觉得那似乎是一个梦——快逃，她无声地说着，用悲伤又歉然的目光——快逃，不要管我，然后你终有一天要回来，把敦从这里救出来。
“住...”
【我...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想要见她、我想要再见她一面...】
她倒下去了，然后慢慢被一片扭曲的黑暗所吞噬。
“住手啊啊啊啊——!”
——她是中岛桑重要的人!她还没有和中岛桑相见啊！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敦猛地向前扑去，第二发子弹擦着他的耳朵落空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冒烟的坑洞，推开少女以后身体仿佛老旧的机器一样不受控制地在地上翻滚，直到狠狠撞上了墙壁，敦又咳出一口血，然后吱呀一声，听见了身侧有一处房门被撞开了的声音。
“哦呀，”因为疼痛而模糊的意识中，他听见从一旁传来的戏谑的声音，“那个房间的话，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去看哦。”
——什么...？
叛逆是人类的天性，在理智回笼之前，本能已经驱使着他将目光投注入身后的房间里去。
下一秒，少年如坠冰窖。
铺天盖地的血色中，构成他简单人生基石的一角开始崩塌。
“骗...人的吧？”
他挣扎着向那一块块鲜血淋漓的监控屏幕伸出手去，在不断的拉扯中，维持着最后希望的那根微小的弦，就这样一下子崩断了。
——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社长、乱步先生...国木田先生!谷崎先生!与谢野医生——!!!”
——不可能!大家不会有事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真是的，我都提醒过你了哦，中岛君，为什么还非要去看呢？”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来到少年身边，太宰弯下腰来，重新露出了亲切而虚无的笑容。
“哎呀，看起来真凄惨呢，明明如果不来妨碍我的话，至少还可以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的呀——不过没关系，反正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一起去陪你们的。”
——恶魔。
敦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了，面前的早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他的内心里究竟盘踞着怎样可怖的怪物，仅仅是窥见冰山一角，就已经让人心生绝望。
“啊啊...”
他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地在颤抖，无望到深入骨髓的寒冷把整个大脑搅成一片空白，大家都...死了？不会的，那一定只是假象，只要打败这个人，只要打败这个人!他们就能一起回去了!大家一起回到武装侦探社去——
“很遗憾，你是无法打败我的，中岛君——【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会在这里全军覆没】，我可是在【书】上这么写了哦。”
敦慢慢睁大了眼睛。
金色的光芒在太宰手中浮现，像是给临死前的人最后的一点怜悯和恩赐一般，他和蔼可亲地说:
“看见了吗？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书】，可以实现一切愿望的宝物，你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呢，但是，事实上，你们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举动，其实都是我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哦？啊，像是【如果攻击我自己反而会受到十倍攻击返还】什么的也不错吧？用起来很方便呢，就像你们现在这样。”
一时间无法理解那话语中的含义，少年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疯狂鼓动的心跳声，以及牙齿不受控制地不断磕碰在一起的杂乱响声，他拼命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像是对他这幅模样感到可笑，面前近在咫尺的脸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你这么激动吗？果然我还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吧？哈哈，真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呢，本来还想拿给朋友看看的，但是很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骤然压低的声音中，他这样宣告:
“所以我就决定，这个无趣的世界还是毁掉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
以几乎要把仰视的脖颈拗断的力度，敦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为了一个人...就要杀死所有的人制造了那么多不幸，掠夺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仅仅只是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无聊”？!
开什么——玩笑？!你把他人的人生当成什么了？!究竟要蔑视生命到什么地步？!
动起来啊!中岛敦!快点站起来啊——!
怎么能因为这种理由放弃啊!那种死物!怎么有资格能凌驾在人的生命之上啊!
目光完全被那闪耀的光芒吸引，明明是那么纯净辉煌的金色，却是建立在无数的鲜血和尸骨之上——少年疯狂地驱使身体向前伸出手去——就是因为它!自己被悬赏也好，整个横滨都被卷入争端也好，现在只能无力地看着同伴们失去生命也好!一切的源头都是那本书!
“呜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要毁掉它!一切就都能结束!】
——就算真的能实现愿望...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也根本就不能给人带来幸福——!!!
“说得好，敦君。”
就在那一刻，听见了让人能够瞬间流出眼泪的声音。
是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吗？就连敌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太宰先生不是在欧洲的监狱里...
“这个之后再和你解释吧。”
电光火石间身穿米色风衣的太宰治一把握住了与自己容貌相同的青年拿着书的那只的手，另一只手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鲜红的异能力结晶，随着白色的光芒将它们包裹又化为洪流奔涌而出，他厉声喝道:
“敦!芥川!镜花!你们几个!不要撒娇了!现在马上给我站起来!”
“你——!”
太宰迅速反应过来，另一只持枪的手立时调转方向扣下了扳机，然而当的一声，飞来的匕首刺入枪身迫使其脱离了使用者掉到一旁，泉镜花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夜叉白雪的身影雪花般在她身边闪现，最终归于稳定，人间失格的效果似乎在双倍的碰撞下短暂的消失了，少女眉眼冷厉，下一秒夜叉白雪从天而降，长刀无声没入太宰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咳!”太宰咳出一口血，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涩泽龙彦的异能...特异点吗？呵呵，可惜，不会持续太久，而即使没有了人间失格，只要书还在，我就不会死。”
“那么就把它毁掉好了。”
在平地而起的狂风中，太宰治一脚把书踢远，神色平静地回答。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可不要小看了我的后辈啊——敦!芥川!你们还在等什么？!”
“芥川——!”
敦怒吼着爬起，身体里仿佛涌现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地狱与天堂骤然反转，那一刻，少年的脑海中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念，凝聚了全部的信念，仅剩的那个目标被压缩磨炼到极致——毁了它!毁了那本书!只有这样所有人才能得救!!!
“少来命令我!”
以毫不逊色的声音回击，黑色的罗生门顷刻间如同狂暴的浪潮般将敦的身影吞没了，不用言语也不用交流，那一刻两人的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显现了，并且决定模拟那唯一的一种形态——由纯粹的强大构成的漆黑锋锐的利爪，足以撕毁一切有形之物的那个攻击!
“月下兽/罗生门——!”
在这短暂缥缈，不知何时会消散的生机中，朝着那璀璨又冰冷的光源，将所有的力量倾注在一击，堵上所有的一切，少年嘶吼着举起了利爪。
【黑虎绝爪——!!!】
轰隆一声巨响，金色和黑白三色的光芒撕咬纠缠着冲上天空，随着在骤然爆发开来的强光中，世界陷入长久的寂静。
“做得好，敦君，还有芥川。”
敦茫然地站在原地喘息，一时间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在听见太宰治的声音以后身体瞬间脱力坐在了地上，少年几乎着颤抖着举起自己的双手几番确认，然后又不放心地抬起头去想要再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太宰先生，我真的...”
“嗯，没错，你们做到了，真是了不起。”
然而，回答他的声音虽然音色相同，却并不是太宰治所惯用的语调，敦这才想起来敌人还没有完全被打败，他下意识地想要再站起来，却在看见太宰治那边的景象时愣愣地停下了动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刚刚还生死未知的和服少女整个人焕然一新地出现在那里，一把拔出了太宰胸口的夜叉白雪的刀，而那个让人恐惧颤抖的敌人，此刻却正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和目光躺在地上，身体逐渐化为虚影消散。
从他的口中吐露出敦依旧无法理解的，听起来十分荒谬的话语。
“抱歉，中岛君，刚才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呢，也辛苦你了，镜花，以后敦君就...交给你了。”
镜花跪坐下来，垂下眼睛无声点头。
“真是，有点不甘心啊。”
像是感到十分疲惫一般，被厚重黑色西装和绷带包裹的青年微微合上了眼睛，但同时，唇边又流露出心满意足的，非常温柔的笑意。
“嘛，但是，已经到最后了——喂，那边的我，待会记得去【那里】接织田作和孩子们回来啊。”
正对敦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的太宰治猛地扭过了头。
“你说什么——？!”他几乎失声。
“报酬啊，是报酬啊，我总不能白给那个家伙干活吧。”
太宰轻声说。
“虽然到头来居然便宜了你很让人不爽，但是...镜花，如果这个家伙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要犹豫，给我砍了他。”
“是。”镜花刷的一下拔出了刀。
太宰治还在愣神，得到另一个自己非常嫌弃的一瞥，最终，太宰遥遥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要哭啊，我的月亮。
是我曾经将你拖入泥淖，是我曾经无视你的痛苦，这样的我，这样的我...是到达不了你的身边的...吧？
“太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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