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记得这个声音。
老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男性的声音，女性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欢笑的声音，从广阔的大地上汇聚起来的无言的声音，在曾经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温柔地降临到了他的灵魂之上。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想要再见敦君一面，希望他健健康康地长大，希望他能沐浴在阳光下，被那个世界温柔以待。
虽然在那之后他就忘记了，但是，那个声音实现了他的愿望。
【如你所愿，我的孩子，愿你终究能够获得幸福。】
——什么是幸福？
幸福是从战后的废墟中牵起一只幸存者的手，幸福是一个不用时刻警戒能够安睡到清晨的夜晚，幸福是身边的人不会离开，所有的回忆都不会消逝，幸福是——他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能露出笑容。
中岛敦近乎茫然地跪倒在地上，从太宰身上逸散出来的光点于是亲昵地围绕着他向上飞舞，他急急地伸手想要把对方扶起来，手指却仿佛穿过了一阵轻飘飘的雾气，径直触碰到了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
“太宰先生...？”
含着一抹释然的微笑，安静地在他面前消散的青年，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又是这样。
牙关紧咬，他在唇齿间尝到了泪水和血液混杂的咸腥味。
谁错了吗？谁都没有错，大家都只是为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而在拼命战斗啊。但是为什么总是温柔的人先奉献自己转身离开呢？——我只是想要他能像普通人一样笑着、我想要的不是这样安然赴死的笑容啊！
想要不失去任何一个人，想要在意的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喜乐，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啊!但是!此刻仅仅只想挽留面前的这个人、难道就连希望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得到幸福的人可以获得幸福的这样的愿望...都不能被允许吗？
——我不相信，怎么能接受、怎么能相信啊？！
中岛敦攥紧了胸口的衣物，在一瞬间蔓延上来的窒息感中，听见了自己疯狂鼓动的心跳声。
——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为什么还是没有注意到呢？!明明发过誓这次一定要理解他，一定要救他，现在却只能看着他寂寞地死去——这不是什么都没能改变吗？！这样的自己!不还是像个废物、像个笑话一样吗？！
“呜、啊、呜啊啊啊——!”
谁都好!谁都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救救他!请救救他!
【他还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他还没有经历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啊——！】
然后，心脏的鼓动声，在那一刻突然消失了。
正走到中岛敦身边想要安慰他的芥川龙之介被骤然爆发开来的光芒生生阻隔了脚步，接收到了主人的愿望，那璀璨的，蕴含着庞大生命力的辉光就如同浩浩荡荡的洪流般照亮了整个空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温暖的气息笼罩了自己的身体，伤口被快速修复，颓圮的精神也焕然一新——而就好像在漫长的黑暗中行走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源，微弱的生机被重新唤醒，身形在光芒中快速凝聚成实体的青年缓慢而茫然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中岛敦通红的眼眶和怔愣的眼神。
——我是在做梦吗？
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于是齐齐伸出手去戳了戳对方的脸。
——软的，热乎的。
再用力捏捏自己的脸。
——好痛。
在围绕着两人的金色光球中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中岛敦动作迅速地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坐好，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上下其手了一遍，还是有点不敢确认。
太宰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没死成，过程是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那就是现在中岛敦看着他的眼神，真的非常可怕。
“等等，敦君，你冷静——唔!”
啪的一声闷响之后，中岛敦面色平静地收回拳头。
我很冷静，他想着，嗯，这个感觉，是真的，是太宰先生没错了。
...是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没事。
——啊...啊啊...太好了。
“好痛!敦君我不是故意瞒着——敦君？!”
——真的是...太好了。
在骤然破灭的辉光中，终于感到安心了的青年合上眼睛，就仿佛耗尽了能源的人偶，苍白而安静地倒了下去。
“敦/中岛桑/敦君？!”
反应最快的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一左一右地接住青年即将跌落到地上的身体，甫一触碰到他的肩膀，少女就刷的一下变了脸色。
手下空荡荡的身体中，并没有属于人的心跳声。
“还有呼吸，”芥川龙之介比她要冷静一些，“敦之前中过这样的异能，应该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充当他心脏的书的能量耗尽了。”
“那中岛桑会怎么样？!”
敦在一旁想碰又不敢碰，急得团团转。
“我来试试。”
很快明白发生究竟了什么的太宰上前一步，镜花让开位置让他把手贴上中岛敦的胸膛，人间失格立刻发动，然而没有任何事发生，青年的体温低得可怕。
太宰闭了闭眼，脑海中飞速闪现过各种可能和对策——然后在某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现在这个时候应该着急的人，确实少了一个。
他猛地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另外一个自己，太宰治正以一个闲散的姿态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他的脸色很难看，混杂着忌惮与杀意，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你知道些什么？”
太宰皱起眉头，感觉到他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我没杀费奥多尔，”沉默了一会儿，迎着众人聚集的目光，动作不变，太宰治沉声开口，“他说如果杀了他敦君也会死...我不敢赌。”
“那个男人不可信。”几乎没有思考，芥川龙之介斩钉截铁地反驳，就连罗生门都仿佛被那个名字触碰到了逆鳞，发出充满杀意的咆哮，“不能让他接触敦。”
太宰暂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镜花，你去把与谢野晶子带过来。”
“没用的，在下那个世界的与谢野医生已经试过了，”芥川龙之介摇了摇头，“超再生必须一直以最大的速率发动保持血液循环，一旦停下敦就会死，而在超再生状态下与谢野医生根本无法把他伤到重伤，就算能让敦自行停止超再生再在临界点使用她的异能力...时间太短了，我们赌不起。”
“那么就把那个家伙抓过来审问。”镜花眸光森然，“不让他接触敦就可以了吧？”
“啊，事实上，我已经把他带过来了，就在地牢里，”太宰治啧了一声，“但是，他说必须要见到敦君才会说。”
虚无的晦色又重新填满了太宰鸢色的眼睛，他走到被打破的落地窗前沉默不语地思考着什么，良久他转过身来，凝固的夜色就仿佛遮天蔽日的黑色羽翼在他身后展开——他想象过中岛敦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悲伤落泪，因为他生性就温柔又善良，但是这孩子很快就会把他忘记吧，他身边已经有了那么多人陪伴，他已经不再对自己的人生感到迷茫，这样就好了，少他一个也没关系——但是月亮却从天上坠落了，呐喊着请你留下来落入他的怀里，为何要为这个不知正常为何物的男人而祈求呢？不要死，不要死，这声音就仿佛魔咒，在人间与地狱那一根纤细的蛛丝上开出了花。
“让他过来吧。”他轻声说，“正如你们所说，我们都赌不起。”
真狡猾啊，敦君，这样我的生命不就成为了你的东西吗？但是我可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而活啊，所以，敦君，快点醒来教教我吧。
他挥了挥手，整个办公室就如同时间倒流一般恢复如初，手持枪械的护卫们凭空出现侍立在两侧，整齐划一地将枪口对准了紧闭的门口，然后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身着白色囚服的黑发青年缓步而入，无视众人警惕的目光，他将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到被重重守护着的中岛敦身上轻轻一点又收回，唇边倾泻出些许的笑意。
“日安，诸位。”
“以这种姿态和你见面还是第一次吧，”太宰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我不在的时候，我的部下托你【照顾】了呢。”
“我们确实被您蒙在鼓里了很久呢，想必明天天人五衰就会被彻底迎来失败吧，”然而费奥多尔看起来并不气愤，他微笑着，仿佛在说的不是攸关自己性命的事情，“成王败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不过寒暄的话还是到此为止吧，现在，如果还想救敦君的话，可以请你们让开了吗？”
“我不信任你，”太宰不为所动，“把方法告诉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方法？”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费奥多尔的脸上浮现诡谲的笑意，他歪了歪头表示疑惑，散落的发丝下，紫红色的眼睛中闪着扭曲而狂热的光，“呵呵呵、哈哈哈哈!我确实知道方法，但是很遗憾，这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做到的事情...羁绊，这个词听起来很美好吧？是敦君教给我的哦？”
【费佳，如果实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成为家人吧，一起建立羁绊，一起生活，虽然我的工作有点危险，但是我会保护好你的，你愿意和我走吗？】
于久远的时光中，少年柔软地向他微笑着，只不过到后来，那双明亮且温柔的眼睛望向他时就只剩下恐惧与憎恨了。
“好了，现在让开吧。”
费奥多尔突然感到不耐，没有了再和太宰虚与委蛇的力气，他迈开脚步径直朝着中岛敦走去，哪怕罗生门和夜叉白雪的刀光已经逼近眼前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那个!请等一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即将达到临界点时，敦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
“我觉得他是真心想救中岛桑的!”
刷的一声，这下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少年感觉到一股压力，但显然现在无意义的战斗没有任何好处，他意识到了也许影响所有人决策的权利此刻就在他的手中，所以他慎重而尽可能严肃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知道这位先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从前做过什么事，但是，他注视着中岛桑的目光并不是虚假的，我能感觉得到!”
即使无法理解，但确实有一瞬间，也许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他看见那双眼睛里闪现过非常温柔的怀念——那一刻围绕在这个人身边的迷雾似乎短暂地散去了，稍微显现出真切的身为人的情感，虽然那外露的感情很快又被扭曲的混沌所吞没筑起禁止窥探的高墙，但是，他已经从那短短一瞬中清晰地感觉到了某种决意。
“敦君你...还真是语出惊人啊。”太宰治一脸重新认识了他的表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不过敦君确实是直觉系的呢，所以...你们怎么看？”
太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漆黑的眸光中潜藏锋锐的杀意，察觉到他默认的态度，太宰治走上前去把手搭上费奥多尔的肩膀，防止他突然暴起用异能力伤人，芥川龙之介和镜花对视一眼慢慢撤去异能力，费奥多尔于是慢慢地向前走去，路过敦的时候，他对少年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在脸色苍白的中岛敦面前停下脚步。
——这个样子可不适合你啊，敦君。
无视四周尖锐警惕的目光，他弯下腰去细细理了理青年有些杂乱的额发，事实上，此刻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在监狱中将整个事件看透，看清了自己必然迎来失败结局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等待着现在的到来，这没什么，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那一次的自己走到了比现在更远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他突然看清了很多过去不曾看清的东西——回首过去，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做出了决定。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哦，敦君。”
他低声说。
梦见我们坐在窗户前看雪，梦见雨声中你向我走来，梦见你叫我费佳，然后又挥爪把我的头颅砍下。
我本可以毁灭你的，我就快要得到你了，但是那时每当我一想象你彻底崩溃时的表情，都会下意识地把那个即将来临的时刻推后抹去，同伴们嘲笑我优柔寡断，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我告诉自己有趣，假装不知道同伴日益浓重的杀心——来赌一把吧，敦君，让神来选择吧，因为我是与所有美好词汇都毫不相干的男人，是人群中的异物，而那些词汇却都与你该死地相衬，相衬到我甚至潜意识里希望你能逃离我的地步。
我可没有放水哦，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而已，其实我早就已经察觉到了，那本书并不能实现我的愿望，不然你们何至于战斗得如此艰难。多可笑啊，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该如何结束呢？啊啊，原来那时候我是在期待着你来解放我啊，而你做到了，没有被我拉着一起毁灭，真是了不起。
——但是，却有人做了多余的事情。
匕首从宽大的袖口中滑出，手腕翻转，费奥多尔面色平静地把它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真是的，像太宰治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好救的啊，不过是比我先遇见你了而已，他并没有珍惜你啊，虽然...我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了。
“喂，你——”
他的动作太快了，快到没有人反应过来，饶是太宰治也露出惊愕的表情，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费奥多尔将匕首在伤口中旋转了一圈，然后拔出它径直把手探入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中——这场面太过于恐怖血腥，加之对方脸上还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就连泉镜花都有些不适地转过头去，更别说已经脸色惨白的敦了。
芥川龙之介却在他的举动之下猛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异能力者是你的人？”
“咳、只是个已经没用了却又擅自行动的棋子而已。”
咳出一口血，费奥多尔眼神冰冷，这个世界上一直存在着异能力之外的力量，只不过要么被直接认成了异能力，要么鲜为人知，当初只是看所谓的巫蛊献祭之术有趣才把人放在身边研究，由于施术的代价是施术者付出生命所以把人洗脑成了下属，在咒术已经成立的情况下人间失格是无法解除它的，而作为让他复活的祭品，耗尽了作为心脏替代的书的力量的中岛敦很快就会死去。
——除非他自愿解开这个术，回归死亡。
他缓缓将手抽出，困于他染红指尖的，是一颗被神秘符文包裹，正有力跳动的心脏。
“很神奇吧，敦君，你看，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死。”
小心地不让血滴到青年身上，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捧着心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问自己，你下定决心了吗？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存活的话，即使是让他和你一起赴死也是可以的哦，听起来不是很浪漫吗？永远都不会分开，一起坠落到漆黑的深渊——
【我居然也会做这种事情，多可笑啊。】
费奥多尔是与美好无缘，鄙薄着人性，这个世界还有所谓情感的男人，人生性本恶，生来就满身罪孽，但有一天他陷落于一双纯洁无瑕的眼睛，陷落于一个挣扎于黑暗却照亮黑暗的灵魂，细微的蛛丝束缚了他的心脏，终于有一天他触及了这个世界上无数美好词汇中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然后将要如扑火飞蛾般被那热度灼烧成灰烬。
简单的音节震颤，寥寥几笔就能落下，他花了漫长的时间来明白，在初见这个人时的悸动，看见他悲伤时的凝塞，愿意为了他而放弃自己的这种情感，叫□□。
【我爱着你哦，敦君，但是，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吧。】
所以这样就好了，虽然很希望你能陪我一起走，但是果然，还是希望看见你笑着啊。
温柔地将手中的心脏送入青年的胸膛，他低下头去，在恋慕之人的额上落下最后一吻。
【再见了，敦君。】
黑暗袭来，带着孩子般的微笑，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是，真想再听你...叫我一次费佳啊。
世界的外侧，诸神的庭院里，伟大的存在将投注于此的目光收回，随着一声无比微弱却又无比明亮的声响，预示着开始的信号，世界的种子终于结束了它的旅程，化为幼小的绿苗开始抽枝发芽。
无数的生命开始诞生，延展的枝蔓化为参天大树，地面下埋葬的所有经历了痛苦和破灭的种子，也重新获得了生的可能，等待着那逐渐积累的生机催生新的可能，书写无数不同但美丽的故事。
这就是拥有无限可能的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以渺小的力量，构建奇迹，以及伟大的征程。
完成了使命的人们啊，衷心地祝愿，你们都能获得幸福。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