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繁急的雨声。
俄罗斯的雨总带着锋锐的凉意，无孔不入地钻入皮肤，顺着血液到达心脏，咚咚，咚咚，咚咚，半掩在雨幕下的是什么声音？他这样想着，意识顺着静静流淌的小河汇入大海，在那里有无数扬着白帆的小船，等待着每一个灵魂到达它们的终点，他应当是疲倦的，然而在苍蓝的天幕下，温暖如羊水的海水中，却突然意识到那有力鼓动着的正是自己的心跳声。
——我应该已经死去了才对。
轻轻的，轻轻的，他感觉到自己在某个熟悉的躯壳里降落了，熟悉的冬日的温度，熟悉的雨声，还有随着脚步声一步步靠近的，无数次梦回里少年青涩的气息。
“你还好吗？”一句生涩的俄语。
——敦君。
他在心里轻声呼唤那个名字，这里是死之国，地狱，还是亡者的走马灯难道是神听见了他的心愿，让他最后重回这里再听你的一句“费佳”吗？
重伤的身体无法被意识驱使，他感觉到少年迟疑地停下，然后伸出手来触碰他。
一瞬间的灼烧感，从那一端传来的温度，宛如烫伤。
神啊，梦境也能如此真实吗？
被那不知道是身体还是意识上的疼痛重新拉入黑暗的那一刻，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了少年被雨水打湿的迤逦的面孔，青白的落雨的天空下，黄昏般的眼睛还是剔透干净的，紫金的宝石里含着一汪沉静的水银，像烛火一样把黑沉而压抑的世间点亮，少年俯身将他背起，脊背瘦削而微微佝偻——不会错的，他感到一种温暖的茫然，一种想要微笑甚至大笑的冲动，然而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却只在唇齿间尝到了咸腥的泪意。
——就算是梦也好，呼唤我吧，再一次呼唤我吧。
用你的声音来塑造我，用你的声音来毁灭我，把我囚禁在你美丽的灵魂里，来保护这个孱弱的世界吧。
这一次，不会再给你松开手的机会了哦？
...
一个月后，横滨机场。
“来，费佳，小心一点。”
费奥多尔乖乖地被中岛敦扶下飞机，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对异国他乡生活的些许茫然和不安，青年浑身的气息柔软又无害，就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比自己还要矮一个头的少年身后，看起来颇有些喜感。
中岛敦就和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替他隔开人流，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提着两个人的行李，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被依赖和主动照顾对方的相处方式，为了不让自己未来的同居人太紧张，还特意拒绝了港口黑手党的专机和迎接，准备带着费奥多尔一边介绍横滨一边慢慢走回住所去。
此时正是深冬，离开温暖的机场内部，凛冽的寒风就夹杂着雪花直往领口里钻，中岛敦倒是不怎么畏寒，但是生怕身娇体弱的费奥多尔感冒，连忙从行李里取出厚实的围巾，一圈一圈把青年的大半张脸围了个严严实实，又低头认认真真地给他带上手套。
轻飘飘的雪花落在费奥多尔的眼睫上，他垂着眼专注地凝望少年的发顶，内心翻滚着不为人知的漆黑欲望，想要看见他哭泣，想要看见他哀求，想要看见看见他恐惧又依赖，颤抖又迷乱的脸，杀意割开甜蜜糜烂的伤口，又被随意丢弃任它腐烂生咀，他幻想自己掐住少年天鹅濒死时的脖颈，又在下一刻看见他仰起头来，对自己露出全然包容的笑意——他在这个年龄是不常笑的，费奥多尔知道。
“好了，费佳，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他这样说了，重新拉起他的手，紧紧的，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弄丢了——从来没有人把他用以杀人的手握得这样紧，这样紧——原来，他们的手也可以握得这样紧。
雪花在人体的温暖中融化了，顺着眨眼的间隙沾湿了眼睫，它是冰凉的，像滴入岩浆中的一颗冰霜的种子，而少年的笑容将它催生了，于是那些病态与疯狂突然间都静静沉入冰层之下，世界盛大，他的视野就是一个扭曲的相框，满满当当地只有一个背影，咔嚓，咔嚓，在虚幻的快门声中牢牢地框住了自己。
旁边的喷泉边，一对恋人正在忘我地拥吻。
大雪纷纷而下，明明城市如此喧嚣耳中却万籁俱寂，他故作好奇地驻足，看着少年羞赧地想要解释亲吻的含义，脸上却流露出纯然的疑惑，然后赶在他开口之前俯下身去，满心柔软，落下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命运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所以圈养我吧，敦君，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与狐狸，那遥远星星上的玫瑰已然枯萎，而我们将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
我爱你，而你也终将爱我，我是黑暗，我是罪孽，我是这世界上漆黑的异物，我仍病态而疯狂，但即使终有一天要被自身的爱火焚尽，此刻也甘愿为你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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