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再见到了织田作之助,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即使被刀架在脖子上也一脸平静的男人和声嘶力竭的绑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出来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的中岛敦在意识回笼以前就已经轻而易举地把持刀的绑匪放倒,明明是个黑手党现在却被周围的人用赞叹仰慕的目光包围的少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像以前一样把脸埋进高高的领口里,等手摸了个空,才发现被太宰治放了一天假的自己今天穿的是常服。
如果还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的话一定会成为黑手党的笑料的,中岛敦避开织田作之助的目光浑身僵硬地闷头往商场外走——我只是报恩而已,他不断说服自己,虽然织田先生也许自己就能打败绑匪,但是如果他受伤了,孩子们一定会担心的,相比起来,拥有超再生的自己就算被刺中了也不会有——
等、等一下,这个感觉是...
走出商场大门以后中岛敦试探地往左拐了两步。
身后的脚步声立刻跟上。
下一个路口他又往右拐了几步。
尾随者光明正大地跟着右拐。
——不、不会吧...被认出来了?
中岛敦在背后直勾勾的视线下惊得直冒冷汗。
——虽然他的眼睛颜色是很少见但是会有人因为这个把老虎和人联系起来吗?
太宰先生说过发现自己身份的人都要灭口织田先生求求你别跟了!
终于,在走出一段路后,他下定决心摆出最冷漠的表情回过头去。
“有事——”
“你的东西。”
拎着完全被他遗忘了的购物袋的男人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中岛敦在几秒的沉默后茫然而缓慢地伸手接过,同时因为太过于羞窘而理智崩断,变成了一个只会凭本能反应站在原地机械应答的机器。
“谢、谢谢您...”
“你一个人住?多大了?”
“十六岁...”
“伤都好了吗?”
“托、托您的福...”
“那么,咖喱的味道怎么样?”
“那个太辣了——!”
咖喱两个字划过脑海,昨天惨痛到足以造成心理阴影的记忆让理智瞬间回笼,中岛敦浑身一颤猛地清醒过来,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究竟自爆式地回答了什么。
——完、完了。
平日里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无地自容的中岛敦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下去。
“太辣了吗?下次我会注意的。”
与他对比明显的是一脸认真地得出结论的织田作之助,没有收到任何追问的中岛敦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瞥他一眼,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跟自己扯上关系的话,是会变得不幸的。
“织田先生!”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努力让语气变得冷酷而刻薄,“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对我了解多少,也很感谢你昨天救了我,但是,既然已经拒绝了谢礼,还是不要再来纠缠的好,否则的话——”
打断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威胁,宽大的手掌落在头顶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嗯,算上昨天的一次,一共是两次。”
中岛敦愣愣地抬起头去,然后陷落在对方温和而包容的眸光里。
那一瞬间,明明是长相再平凡不过的男人却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透过高大而宽厚的肩膀,少年看见美丽的夕阳正在缓缓下落。那力道太沉重了,却又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来自长者的温度和不求回报的善意让他近乎失语——太陌生了,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太陌生了,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也没有人教过他现在应该怎么做,只是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泪腺里并没有眼泪涌出,也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邀请而且,但是,心脏却鼓鼓囊囊地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塞满了。
“这周吃的咖喱次数还没有达到,今天会尝试降低辣度——所以,要再来试试吗?”
——织田先生,您真奇怪,我们只是陌生人啊。
这样想着,身体却违背了意志擅自点了点头。
——也许等您知道了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之后会厌恶远离我的吧。
抿紧了嘴巴,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少年紧紧跟在男人身后向沉落的夕阳深处走去。
——但是,就算是一小会也好,那个冒着热气,能名正言顺地让自己流下眼泪来的咖喱...
【我还想,再吃一次。】
...
时间缓慢地走到两年后,中岛敦十八岁的生日。
【敦君,绝对,绝对不可以回去孤儿院哦。】
这样说着的年轻首领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身后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样。
但是,中岛敦并不想,也不准备遵守这个命令。
——因为,已经下定决心了。
两年的时间说才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已经足够中岛敦和织田作之助熟悉起来,这一段奇妙的缘分在双方的有意维系下平稳地延续到现在,刚开始只是借着一次次送还饭盒的名义上门拜访,然后在孩子们的鼓动下第一次参加了织田家的集体活动,慢慢的,慢慢的被这个家接纳了之后,与每一个成员都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织田先生是宽容而睿智的长者,强大的异能力者,也是与港口黑手党敌对的武装侦探社的成员,但是,对于自己的身份,他明明已经洞悉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一直温柔地将自己包容,中岛敦无法不感激他,并且孺慕他。
黑手党的生活就好像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上行走,冰冷的暴风雨拍打在脸上,混杂着血腥味令人窒息,从崖底蔓延上无数鲜血淋漓的手掌,无数声音哀嚎诅咒着要他也一起沉沦进地狱里去,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张张被他杀死的人扭曲的面孔,拖着支离破碎的躯体在他身后追赶咆哮——他怕极了,脸上却无法显现出恐惧的表情,仿佛一个木头雕刻成的人偶,他没有其他路可以走,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要么继续前进,要么死去。
没有人会帮你,没有人会怜悯你,黑暗的世界里从不区分成人与孩童,重要的只是权利,财富,地位,他人的恶意永远在身后如影随形,所以,那来之不易的善意才显得如此温暖又弥足可贵。
太宰先生是必须服从和尊敬的首领,在黑蜥蜴中他必须保持领袖的威严,不能说的话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心底,冷酷的面具一旦带上就无法轻易脱下,有时候从夜深人静的深夜里惊醒,在铺满冰凉月光的床铺上,他会恍然觉得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还是没有归所的,流浪在这个世界上一条野犬罢了。
只有呆在织田先生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一个人,而不是只会机械制造杀戮的兵器。
织田先生带他去了此前他从未见过的,也从未有人带他去过的,普通人的世界。
他们吃遍了整个横滨的茶泡饭和咖喱,一起去夏日的烟火大会,去海边看日出,看画展,去敬老院做义工,更甚者两个大男人还曾经挤在游乐园的摩天轮里面面相觑,怀里抱着一大堆孩子们的玩偶和零食。
明亮的,平凡的,鲜活热烈的世间,他此前从未体会过,只是在人生的阴影里胆怯地原地踏步,而男人拉起了他的手,沉默无言地带他走入人世中去,无声地告诉他——你可以,你值得,你并没有什么过错。
就连镌刻在灵魂深处的,那个施虐者可怖的身姿,都在那样温柔的目光中变得模糊起来。
——我,想要在成人的这一天与过去做一个了解,我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想要成为有资格与织田先生并肩而行的人。
于月下,少年如风疾走。
——我要,将囚禁着过去自己的牢笼,烧毁。
他悄无声息地在院长室的门前停下脚步,不知道为什么,脱离了儿时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惧,此刻的心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
——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要毁灭或者撕裂些什么。
是的,是的,如果他从来没有和织田先生相遇过的话,现在的自己,一定正怀抱着想要将那个人撕成碎片的仇恨,被复仇的火焰燃尽了理智了吧。
轻轻的,他几乎是彬彬有礼地敲响了破旧的铁门。
【我从前是个杀手。】
——我明白的,织田先生,您向我讲述您的过去所想要传递给我的东西,我已经确确实实地接收到了。
我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做到,就像坚持着不再杀人的您一样,我也已经找到了,能够使我不再依赖于暴力和杀戮来寻找自己存在意义的东西。
【那就是您。】
“来了啊,七十八号。”
再次直面那种属于支配者的冰一般的视线,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然后又被死死收紧,嵌进掌心,铁门在踏入院长室的那一刻自动关上,轰隆一声,不轻不重地砸在心底。
中岛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随便你怎么叫吧,拿好这个。”
手中的布袋被哗啦一声抛到桌面上,系带散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金块和宝石。
然后,人生第一次,他看见院长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就如同所有在面对出乎意料的事物时都会感到惊讶的普通人一样,不是吗?
是的,院长他,也仅仅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突然之间,本来打好的所有腹稿都像流沙般从脑海中逝去了,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吐露出一些听起来很可笑的音节。
“我不会感谢你。”
来到黑手党以后,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如果院长当时不是选择隐瞒而是把他随便交给什么组织或者机构的话,一定能得到很大的一笔钱财吧,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似乎想要保护自己,只不过——在那行为上施加了足以毁灭一个人灵魂的暴力和私欲。
“我也不会怨恨你。”
好人与坏人的定义是什么?善于恶的呢?他到现在也依旧不明白啊,不明白啊,但是有一个人对他说,慢慢来就好,我会教你。
【敦,不要对自己和世界失望。】
因为他这么说了,所以我不会因为那样的过去而感到羞愧,我愿意相信你的举动中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我好的,但我不会相信你爱我——那也许是怜悯,责任,心血来潮或者更加复杂的什么,但那绝不是爱,爱比那要纯粹,爱不会选择伤害,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的,我已经明白了。
“我绝不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还要说什么吗?还能说什么吗?我们之间横亘着的伤痕和仇恨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吧?所以这样就好,就到此为止吧,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一个孩子从你的话语中寻求肯定了,你也不必再担负着我的重量前进了,作为抚育我的回报我会尽可能地照拂这里,但是,就在今天——
“按照你的话来说,【我毕业了】,院长。”
你说“无法守护他人的人,就没有人生的价值”,现在,我有了想要回报和守护的人,所以,请归还我从此以后的人生,让我到他身边去吧。
“再见,愿你余生安康。”
深深地向怔愣在原地一言不发的男人鞠了个躬,少年转身大步离开,厚重的铁门在虎爪下轻易撕裂的那一刻,身体好像一步步撕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然后,在踏出孤儿院大门的那一刻,在变得温柔又多情起来了的月光下,看见了一左一右地靠在门外交谈的,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两人。
“朋、友...?”
“不可以吗?”
“不、不是!我可是港口黑手党的首——”
“啊,我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觉得很亲切。”
“...”
“敦也经常和我提起你,不可以做朋友吗?”
百年难得一见的,看见了太宰先生噎住的表情,就好像面对不是自己能够得到的东西而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孩子一样,又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恍惚又慌乱地将视线四移,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爱。
——啊,居然说要和太宰先生做朋友,不愧是织田先生啊。
违背了首领的命令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中岛敦早已做好了觉悟,但是此刻,看见并肩而立的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心底弥漫上长松了一口气的情感。
——太好了,太宰先生...太好了什么呢?我好像也不知道,但是,织田先生是温柔的人,愚钝的我无法理解您的话,就算是看见您能稍微卸下肩上重担,也就心满意足了。
下意识地,他对将视线投注过来的太宰治露出了柔软的笑容。
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在那一刻,太宰治从少年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全身心地信赖着【他】,手上不曾染上鲜血的纯洁无瑕的那个孩子——
原来,敦君也是可以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啊。
——居然说我亲切...织田作,如果你真的知道我都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即使是你也会上来给我一拳的吧。
我毁掉了他光明的未来,拖着他一起深陷泥淖,我明明已经做好觉悟了,可是为什么你们两个...偏偏要对我微笑呢?
“太宰先生...?”
见太宰治注视着他久久出神,中岛敦不安地呼唤了一声。
“实在抱歉,我擅自违背了您的命令,请责罚——”
“没有责罚,敦君。”
太宰治呼出一口气,对着少年惊讶的神色,微微笑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你被驱逐出黑手党了。”
“作为首领向你下达的最后一条命令——我把你交给织田作了,你不适合黑手党,去往光明的那一边吧。”
一时间无法理解他的话语中的意思,直到头顶上传来熟悉的抚摸的力道,中岛敦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太宰治的身影已经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远处,月光下,他听见织田作之助平和的,让人安定的声音。
“生日快乐,敦。”
“织田先生...”中岛敦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太宰先生他刚刚说——”
“是的,你不再是黑手党了。”
——简直,就像是梦境一般。
人是为了寻求救赎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少年注视着天空中缓缓升起的圆月,在巨大的月轮下,全新的未来似乎正向他奔来。
“我和太宰约好了下次一起喝酒,在那之前我想向社长引荐你——你愿意加入武装侦探社吗?”
在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名为中岛敦的少年,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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