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深沉的漆黑。
安妮的小屋内众人在心神俱疲的一天后沉沉睡去,中岛敦枕着柔软的沙发,意识却在海藻般紧紧纠缠的记忆中不断下沉。
在粘稠涌动着的淤泥的最深处,他看见自己后半段人生噩梦的源头,一切的原罪。
磅礴的雨幕将天与地嘈杂地相连,仍是少年的自己走过昏暗的小巷,在浓重的水汽中嗅到熟悉的铁锈味。
【停下。】
徒劳地颤动声带,他对过去的自己祈求着。
【拜托了,快停下!】
没有回应,上帝的观众席上只有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
下沉,下沉,最后就连声音也被封缄,眼眶被绝望填充,回忆照旧转动,泛黄走马灯精致美丽,哒哒走着,一眼望去却是血淋淋的鲜红。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过于宽大的黑伞一收走进狭窄的小巷,大雨落下来很快将他的衣物和发丝淋湿,沉甸甸的重量,生性的善良无法让他对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置之不理,然而少年不知道的是,不是所有的善举都会得到回报。
对披着羊皮的恶魔,他伸出了手。
苍白而颓圮的青年很快醒来,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纯白得像个稚子,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为此中岛敦生来第一次主动向中原中也要来了自己一直堆积着不曾使用过的假期,美其名曰俄罗斯的风景很美想再呆一段时间散散心,实则打算好人做到底地帮助青年找回记忆,他在一众画风剽悍的战斗民族中实在显得太孱弱了,中岛敦总担心离开了自己他总有一天会被风给吹倒。
在俄罗斯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个大龄的婴儿,对方总喜欢用一只手扯住自己的衣角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如果离开他的视线太久,回来时就会发现容貌俊美的青年委屈巴巴地坐在门口等自己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必然要把自己牢牢抱在怀里,好像生怕下一秒他就不见了似的——上帝啊,少年发誓那真是甜蜜的折磨,当然不要误会,他完全是拿对方的心理年龄来看待他的,养孩子真的很难,但是,他无法拒绝那种祈求的眼神,和被人需要的感觉。
【费佳。】
唯一从青年那里得到的这个名字从音节中就透露着一股诗意,是个听起来和对方很相配的名字,少年很庆幸费佳可以和自己用日语交流,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他的身份——渊博的学识,无意识中透露出来的良好修养,甚至带点贵气的举止,比起一个普通人,他更像是从什么画里走出来的贵公子。
费佳喜欢听自己叫他的名字,虽然他平日里就已经很乖,但少年呼唤他的时候就会更进一步变得有求必应,作为一个失忆人事在不给人添麻烦这一方面上他几乎是完美无缺的,除了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或者说看起来根本不想回忆自己过去是谁这一点,少年最无法抵抗他“你不要我了吗”这样无声而湿漉漉的眼神,分分钟爆棚的负罪感让他只好一次次放弃这个话题——说来可笑,那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的,非常认真的想过,如果费佳一直无法取回记忆的话,就这样带着他回日本,他可以去请求中也先生,他们可以继续一起生活,少年无法对这个依赖着自己的人弃之不顾,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的人,都不可避免而感同身受地让他想到过去的自己。
但终于有一天他掀开那张柔软而无害的雪白的羊皮,看见的却是地狱一般血淋淋的内里。
鲜红的世界中,赤着双脚的青年手捧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用被血液染红的迤逦面孔,依旧稚子般对他微笑。
——倒在地上的,是昨天刚刚从日本带来首领召回令的,他的部下。
【敦君。】
恶魔微笑着把那颗心丢弃,对他伸出手来。
【到我这里来。】
从那一刻开始,少年的人生陷入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如果那一天他没有走进那条小巷,那么未来是不是就会有无数的人不用因为他而丧失性命?
忘了究竟是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的存在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现在想来,似乎真的一语成谶。
——那是我的过错。
费佳已经死了,少年在接连不断的失去中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不会再回来了,是自己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上又无意识地失去了他,又或者那个有着纯净眼睛的青年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只是一个假象,一个幻影,从前有多么美好,现在就有多么让他憎恨。
【我要杀了你,费奥多尔。】
他真是个懦弱的人啊,最后斩下恶魔的头颅的那一刻,居然觉得有一瞬间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费佳的影子,遥远过去的下午他们并肩坐在窗前看雪,费佳轻声说,一片纯白的世界非常美丽,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过于深沉的东西,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渐渐取回身为魔人的记忆了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费佳了,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费佳和费奥多尔是同一个人。
中岛敦慢慢从沉重的梦境中睁开眼睛。
与和费奥多尔纠缠的漫长时间比起来,他和费佳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短暂了,短暂到每当他想起那个笑容干净的青年,都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
其他人仍在熟睡着,时间似乎还是深夜,青年睁着眼睛,失去了睡意后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起来,没有声音的指针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然后突然在某一刻,咔嗒一声停止。
中岛敦猛地坐起身来,感到一阵冰冷的心悸一瞬间攥住了心脏,虽然那感觉很快就如流沙般逝去,但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直觉性地这么觉得。
“敦?”
从一旁传来芥川龙之介压低的询问声。
“啊...抱歉,吵醒你了吗?”
中岛敦还有些怔怔。
“没事。”
从对面的沙发上起身,芥川龙之介走到中岛敦的沙发上和他并肩坐下。
“怎么了?”
不愿意让搭档担心,青年撒了个小小的谎。
“没事的,只是梦见了过去的事情,”他笑了一下,隐晦地转移话题,“一直没有问你,我...之后,侦探社和黑手党的大家都还好吗?”
“嗯,”既然他不想说,芥川龙之介就不再问了,“横滨的重新建设已经快要完工了,侦探社楼下的咖啡厅也已经开张了,知道你也许在这里以后,中原先生和森先生经常来侦探社做客。”
大家都很想你,他把这句话咽下,不想给对方增加负担。
“中也先生和父亲...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中岛敦垂下眼,“我之前一直没有问,龙之介,你来到这里付出了什么代价吗?有可以回去的方法吗?”
听出他话里的自责,罗生门轻轻地缠住了青年的手。
“放心吧,什么都没有,即使有,我也不在意,”他说,“我、在下一直很后悔,那个时候听从了你的话一个人离开,所以,乱步先生说书改变了的时候,在下就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一试,银也说支持在下,所以——敦,不管是在哪个世界,在下都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
“敦?”
没有得到回应,芥川龙之介扭头去看,就看见青年正露出非常怀念的表情,对他轻柔的笑了。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像现在这样聊得非常高兴,我那时想,如果能和你成为朋友就好了——谢谢你,龙之介,一直引导我,一直支撑我,能够和你成为搭档,真的是太好了。”
——搭档...吗?
罢了,这样也不错,无论如何,迟钝的这一点也很可爱就是了。
当中岛敦开始絮絮叨叨地细数他们成为朋友的历程,芥川龙之介于是出神地回忆起他们刚刚成为搭档的时候,银还不愿意见他,他还未完全挣脱对自身的迷惘,敌人来袭时刚刚脱离敌对关系两个人别扭地并肩作战,他无法完全压抑心底暴虐的杀意,罗生门叫嚣着要把一切撕裂殆尽,每当这时少年就会张开双臂拦在自己身前,说,芥川,不可以。
那场景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可笑,似乎像这个世界一样把他们两个的身份彼此调转一下才更为合适。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可以,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明白,也许我根本没用资格对你说教,但是,银小姐还在等你。
【冷静下来吧,无论多么渺小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东西,如果实在忍不住的话,就和我打一架吧,刺穿我也好,撕咬斩断也好,我不会死的,所以尽管朝我来吧。】
把半张脸埋在领口中的少年,用沉静的眼神这样说着。
关系缓和了一些后,他开始偶尔会笑了,和初见时那样很有少年感的笑,同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芥川你明明是温柔的人呢,之前在黑手党的时候,不是对我说站起来继续前进了吗?银小姐也一定看在眼里,我们一起加油吧?】
——说什么我一直支持着你啊,傻瓜。
在那样青涩的时光里,明明是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克制着力量,想要守护他人的那份温柔啊。
“龙之介,你有在听吗?”
“...啊,抱歉。”
回过神来,近在咫尺的是青年瑰丽的眼睛。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把对方的头往自己的肩膀上轻轻一按。
“睡吧。”
——我就在这里,所以不管什么样的噩梦都没关系。
“总感觉我被你当成小孩子了呢?”
中岛敦失笑,但很快睡意居然真的重新蔓延了上来,罗生门柔软地攀上两人的身体充当被子,被让人安心的气息包裹,慢慢地,他重新陷入安然的沉睡。
长夜漫漫但温暖,一夜好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