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月夜, 王永在窗上伏案工作的投影突然的动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心脏,他的四肢抽搐着,然后捂住了胸口,身体向一边歪去。
可是在他房间内分明没有别人,这就使得他的行为看上去像是一出荒诞的皮影戏。
皮影不动了, 昏黄的窗户上是一片静止的投影,只有明明灭灭的烛火昭示着这并不是一幅静止的画。
房间内, 严明决坐在桌上, 手中的生魂被他搓圆捏扁, 然后一口口吃下。
苍老的面容扭曲着,显示出痛苦的模样来。
蒋贤瑟缩了一下, 眼神游移开去,但是他很快就看不到了。
因为严明决一口咬下了那颗头, 接着便是四肢、躯干。
表情嫌弃的好像在啃什么放馊了的馒头。
对于严明决来说, 王永年纪偏大了, 同壮年的相比, 这种身躯本来就缺乏生气较为孱弱,更何况是被他这种七百年的厉鬼附身。
不出几天就会烂的只剩下一堆骨头。
不过他好歹还是个男的。
严明决像是试衣服般试了试这具躯壳,然后迅速脱了下来。
衣服并不合身, 不合身的衣服往往会限制实力的发挥。
所以大部分厉鬼都不会愿意进到这么一具不舒服还容易烂的躯壳里去。
但就好像一杯水和一桶水不可相提并论。
倒掉相同的体积, 前者空了, 后者水面却几乎没有下降。
严明决并不在意那点限制。
他打算在两天内把那三个伤了他的小鬼解决掉。
啊……还有那个今天下午在房梁上看他的那个亡魂。
严明决还没看清那只鬼就溜走了。
但是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严明决想不起来,他眯了眯眼睛,手中的□□一下一下的刺入地上的那具躯体。
这当然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但是他却似乎听到了那利器划破的皮肉的声音, 还有溅到他脸上的那温热的鲜血。
反正……若是再看见,杀了就好。
***
柳府,烧了将近一天的岑百悦终于睁开了眼。
“卫无方和薛潜怎么样了?”
他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沙哑的吓人。
柳书亭将那两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末了安慰道:“从衙役所说的情况来看,卫公子说不定还或者,两人虽然受了伤,但是总归保住了性命。”
“不,卫无方也许能死里逃生,但是薛潜就……”
岑百悦不说话了,他咬着嘴里的一块肉,几乎要磨出血来。
薛潜最多的时候能一次驱使两三个魂魄,多了便会给自己压力。
若是放出亡魂过多导致不能完全控制那些亡魂,那么那些亡魂便能反过来将他自己的魂魄撕的粉碎。
那日到最后,薛潜的神色显然已经有些涣散,甚至连眼角也带了点血色。
“柳书亭,你带我去县衙吧。”
岑百悦想起了几天前自己从姑姑那儿得来的续弦胶,央求道。
画符布阵,聚魂补魂。
这是他们丹蚩最擅长的事。
“明日吧,他现在虽然昏迷着,但是并没有生命危险。”
柳书亭有些犹豫,岑百悦现在的身体并不能支撑他活动,更何况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
就在这时,无尘捧着碗药进来了。
“怎么样,裴涅他肚子还疼吗?”
“啊……”无尘顿了顿,然后面不改色道:“我刚刚看到他在捂着肚子。”
“我去看看。”
柳书亭对无尘的话向来不怎么怀疑,闻言立刻前往裴涅的住处。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
房间内顿时只剩下了岑百悦和无尘。
“岑百悦,你遇到的那只鬼……到底长什么样?”
岑百悦并不想让寻常人牵扯到这种事情里。
眼前的人虽然不算寻常,但却手无缚鸡之力。
他是孤儿,被丹旸的门人捡回丹蚩自愿留下的时候便知晓自己身上的责任。
儿时姑姑的教诲犹在耳畔。
她说吾等修士,便是保一方平安,护百姓安康。
如今他尚未战死,仍有余力,那么这些血腥阴暗的事就沾不到这桃源乡上。
所以他闭口不言。
无尘像是早就料到了般,吹着手中漆黑的汤药,淡淡开口:“我即便闭眼都能看到鬼,若是看到了伤你的那只,不保证不会露馅。你总得告诉我他的长相,好叫我知道到时候往哪儿逃,若是一个不幸,也能知道自己到底是死在谁手上。”
这下岑百悦不说也不行了。
他沉默着攥紧了手下的被单,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神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抿了抿唇,声音艰涩。
“三十多岁的样貌,□□、铠甲,将军打扮,有一匹断头的战马,还有……灰白的右眼。”
“灰白的右眼?!”
无尘端着碗的手一抖,碗中的药液洒出碗壁,低落在了被褥之上。
“你见过?”
“不,我听说过……”
无尘单手撑在床沿低下了头,无力的靠在自己的手背上。
厉鬼吞吃生魂得以生存,活的越久,便越暴戾,越强大。
但是如今百年以上的厉鬼已是少见。
七百年的厉鬼……
怎么会有七百年的厉鬼……
他起身将药碗递了过去,脸色阴沉,像是覆了寒霜。
***
“大人,南楚五百年前立国,之后一百年,南楚各地,不,应该是三国各地都陆续出现了各种关于神明的信仰,但是这种信仰多且杂乱,明明是掌管同一事物的神明,却因为风土人情的不同,在各地有不同的称呼。”
“比如掌管雨泽的神明,南楚北地称呼其为玉霖娘;南楚南方分为两个神明,为雷公电母;而在西戎,并没有明确掌管雨泽的神明,只是笼统的两个掌管天气的神明,统称为‘殷波’。再比如……”
柳书亭去找裴孽的时候,他正在房间内听曾景明报告。
四百年的孤寂把一个曾经内向的小伙子逼成了一个内向的话痨。
他亮着一双眼睛,嘴皮子上下一碰便吐出一连串话语。
柳书亭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闭上嘴巴安静了一会儿。
但是当裴孽将柳书亭打发走后。
他便又开始嘚吧嘚吧嘚。
曾景明先是从金江县日夜不息的运河讲起,期间抽空赞叹了一下四百年的世事变迁,一炷香后才讲到了裴孽让他查的东西……
然后举了一个又一个的例子。
裴孽揉着太阳穴忍不住打断他。
“你先安静一下。”
“……”
曾景明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嘴皮子动了动,克制住了自己说话的欲望。
“然后呢?”
曾景明立刻如蒙大赦。
“然后啊!然后这些不同的信仰开始融合了,不是仅限于南楚一国,而是大约在三百年前,三个国家的信仰开始逐步融合同化,最后形成了一个稳定一致的体系。”
“可是这很奇怪啊!”曾景明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北越天寒地冻终年无夏,可是他却同常年炎热的西戎有着同一个掌管夏季的神明……”
“好了。”
裴孽打断,瘫着一张脸。
“继续。”
“呃……之后,随着神明体系的稳定,各地开始建造庙宇,其中建造最多的便是昊天君的长生庙,大约在一百年前,南方大旱三月无雨,百姓敬拜昊天君,三日后便降下大雨……”
“……当时的国师名叫方楚,他听闻此事后上书皇上于京城建立万神殿,共供奉大小神明一百三十八尊,又带头祭拜,于是那年南楚无病无灾,战事连连胜利……各地开始祭拜神明。”
“可是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曾景明又大着胆子开口了,“既然三国都供奉相同的神明,但若是南楚和北越打起了,且都向战神凤尾将军寻求保佑,那凤尾将军要帮谁啊?”
说罢他便紧紧闭上了嘴巴,等着裴孽飞过来的眼刀。
但是这次裴孽却看都没看他。
他沉默了许久。
“这些神明里面……有没有缺漏?”
“有。天地万物尽皆囊括,但是独独缺少掌控生死的神明。”
“呵。”
裴孽低笑一声,右眼中隐约有金色的字体开始流动。
但是他最终并没有问下去,突然换了个话题。
“岑百悦要查的事情你搞清楚了吗?”
“具体的没打听到,”曾景明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只打听到他们好像在收集一种叫丹珠的东西……”
“啊,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邀功似的道:“不过我有打听到,最近岑百悦他们好像在追捕一个独眼将军,那日有人……有鬼亲眼看到岑百悦追着一个鬼影到了双鹤楼附近。”
“你说什么!”
裴孽猛的站了起来,上前几步逼近他。
“你再说一遍!”
“我说……有一个独眼将军……”
曾景明哆嗦着后退,裴孽的身量比他低了半个头,可是冷着脸的样子却像是一座大山直逼过来。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曾景明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大象面前的蚂蚁。
他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结结巴巴的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冷峻的少年便转瞬不见了踪影。
无尘此时急匆匆的往裴孽房间赶。
那个伤了岑百悦的,和促使韩瑛改口供的厉鬼绝对是同一个。
——严明决。
七百年前含冤而死的“白眼狼”。
若说之前他尚且心存侥幸,现在却是坐不住了。
一百年的厉鬼已是少见。
七百年的……
无尘的身形顿了顿。
先不说严明决本就是凶狠暴戾的厉鬼,单单之前岑百悦伤了他,无尘便不相信他会咽下这口气。
因而他们同严明决对上是迟早的事。
或者说……
迫在眉睫。
无尘呼吸一窒,深呼吸几下后,便加快了脚步。
回望这段时间,他似乎总是若有似无的依赖裴孽。
但是细细想来他除了裴孽似乎也无人可找了。
可是面对七百年的厉鬼。
裴孽……真的能有一战之力吗?若是……
无尘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不想裴孽因为被牵扯进来而出事。
所以应当还有别的办法……
应当还有。
无尘抿唇思索着,一颗心却宛如踩着钢丝,用比平时略快的速度跳动着。
血液不断的从跳动的心脏泵出。
但是不可忽视的是。
在其中的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鼓噪着,大声表达着他的迫切。
——他现在迫切想见到那个少年。
从理性上无尘不愿将他人牵扯进来。
但从私心上……
好似只要见到了裴孽,自己那颗高悬的心便能稍稍安稳些许。
就在这时,身前一重,他同疾跑而来的裴孽撞在一处,跌坐在地上。
少年的手干燥沁凉,将他扶了起来。
无尘看着他,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不知是生命受到了威胁,还是刚才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
但是这源于慌乱的心跳却在此时此刻滋生出一些别的什么。
无尘不知道,裴孽没有放手,他便也没将手抽出去。
但是原本慌乱的心跳却在此刻逐渐平静下来。
像是一片落叶落入湖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最终涟漪散去,但是那片树叶却是留在了湖心。
无尘喉结动了动,眼前的少年黑眸透亮,清澈的眼中满是他的身影,带着安抚。
于是原本挤在喉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古战场。
那时有师父挡在他身前,如今却是徒弟护着他。
“那只鬼……是严明决。”
无尘没头没尾道。
他摸上了自己的眼睛。
想同裴孽商讨办法,但是开口的却是——
“从儿时开始,无论是人是鬼,看到我这双眼睛时都会面露惊恐,像是从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即便师父在双眼周围刻上了咒文,鬼魂直视它时仍会感到镌刻灵魂的恐惧——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当日,徐鹤娘也是如此,若你没有及时到,她应当……也杀不了我……”
“师父。”
裴孽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恰好将无尘的手严严实实的包裹在一起。
“没必要。”
他收紧了手,凑近了一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严明决之前已经被岑百悦伤到了,你放心,他还不是我的对手。”
“交给我吧。”
无尘还想说话。
但是话未出口他便觉的鼻尖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花香,紧接着头脑便开始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
裴孽抱住将将倒下的无尘,心念一动,一旁不知何时生长开花的藤蔓突然开始疯长,无数的藤蔓攀援而上,顷刻间布满了整座房子。
白瓣黄蕊的花朵渐次开放,柔软的花瓣宛如层叠的云,点缀在碧绿的藤蔓之上。
一股浓烈的,奇异的花香突然开始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味道?”
原本隐在暗处的曾景明被这花香给勾了,抽了抽鼻子。
“啊……这个,这个味道……”
原本浓郁的花香突然变成了一种蓬松的、像是晒过太阳后的被子的味道。
曾景明深吸一口气,仿佛感受到了脸颊埋入被褥中的那种柔软、蓬松的感觉。
他的神色怔松了起来。
如同有什么深埋于记忆中的东西开始逐渐浮现般——
自己空荡荡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阵清丽柔和的歌声,
随之浮现的还有一位身着浅蓝衣衫的少女。
少女杏眼朱唇,同他六七分相像,正抱着雪白的被褥蹦跳着来到院中,摊开晾晒。
拍打被褥的声音响起,透过轻纱似的金色阳光。
曾景明几乎可以看见突然腾起,又于空中上下翩飞的灰尘棉絮。
微风拂过,尚未束好的发丝荡起又落下。
少女转头,晶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笑出一口小白牙。
“哥,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曾景明颤抖着嘴唇喃喃道。
“今日镇上鸡枞新鲜,我待会给你煲个汤……”
他想起了那个姑娘的名字。
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只能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呜咽。
他这才发现……
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空中的花香越发的浓郁了,而随着无数的记忆在曾景明脑海中浮现。
藤蔓上的其中一朵花突然开始飞速的生长怒放,最后又灿然凋谢,一颗小小的绿色果子悬在花萼之上。
曾景明想起来了。
那年九月初。
他告别了相依为命的妹妹进京赶考,却在不慎在半道上被盗贼抓获,百般折辱之下松口答应替他看守银窖。
然后死在了那个漫天银杏的深秋,化为了一只不见天日的银伥。
那日金灿灿的银杏落了满地,又被风扬起,洒下一片黄金雨。
可是他被关在银窖之中,胸口穿心一刀,身上鞭痕烧伤无数。
守着无数金银和自己伤痕累累的尸体。
触目一片漆黑,唯有金属腥气伴随着血腥味在鼻尖缭绕。
银窖外银杏落了满地,但却落不进这地狱里。
碧玉般的果子由绿转红。
当最后一点绿意也被红色取代的时候,朱果的表面突然开始变得透明,那抹红色逐渐变的凝实,最后化为了一滴赤色的液滴,在透明的宛如琉璃般的果子内晃荡。
啪嗒。
琉璃般的果子从枝头坠落,落入了裴孽的手心。
曾景明一怔,突然发觉刚才充斥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画面转瞬消失不见。
自己就好像待在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中。
一股巨大的不安和空虚猛的攥住了他。
他揪着胸口的衣服跌坐到地上,不知何时脸上糊满了眼泪。
“一个人的一生是由记忆构筑而成的,魂魄与躯壳就好像信纸与信封,记忆是信纸上的色彩,若是没有记忆,那么白纸与白纸之间……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要知道,离了躯壳的魂魄,其实际形态不过是一团乳白色如棉絮一般的东西,之所以能保持身前相貌,无非是执念罢了。”
裴孽低头看着手中的果实,上前几步微微弯腰,将手中的果实放到了曾景明手上。
“记得要收好了。”
就在触碰到那果实的一刹那。
曾景明忽然觉得有无数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这到底……是什么?”
他捂着头蜷缩着,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那颗果子。
“黄粱果,”裴孽难得笑了笑,视线从果子移到了昏睡着的无尘脸上,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好事情,“现在应该没人知道这个了,但是你生于四百年前,如今记忆回来了,应当听闻过这东西的传说。”
藤蔓上无数的花朵渐次凋谢,但是却并没有果子结出。
“人死之后魂魄飞往地底酆都,酆都有河名为奈河,河边遍值黄粱花。”
“他的花香会化为亡魂最喜欢的味道,并勾起亡魂的回忆,当你自奈何桥上走过,回忆完一生辛酸苦辣之后……花瓣凋零,结出朱果——你的记忆会被逐渐剥夺存储在其中。”
“而你,你会忘却前世,重新化为那一张白纸。”
裴孽遥遥看向半空飞过的大雁,神色淡淡。
“那若是活人闻了呢?”
“活人……”
他垂首看了眼怀中的无尘,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他会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孟婆被我大笔一挥写没了hhh
28号上夹子,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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