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徐鹤娘(完)

小说:闭眼撞魂 作者:兔尾草
    无尘觉的自己陷进了某个人的梦里。

    不,不是梦,确切的说,应该是某个人的回忆里。

    他走在街上,看着身旁的车水马龙,还有周边并非当下时兴的衣裳,双眼带上了茫然。

    在他看见徐鹤娘眼睛的那一刻,他便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恍惚,像是陷入了什么东西里。

    好像头朝下栽到一个深坑内。

    两眼一黑,再醒来时便来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大街上。

    说熟悉是因为这地方他曾跟随师父来过,应当是京城的玄武大街。

    说陌生是因为周边建筑、以及路人所穿的衣服均与当时师父介绍给他的不同。

    无尘睁着一双浅茶色的眼睛,没了布条遮挡的视野格外清晰,他观察这周边的人事物,又竖起耳朵听着周边之人的谈论。

    终于从蛛丝马迹中确定了这儿的时间节点。

    启辰二十八年,这儿应当是一百年前。

    他记的很清楚,一百年前,南方大旱,饿殍遍地,鬼魂丛生。

    百姓求雨三月而不得,便去拜了昊天君的长生庙,只拜了一次便降下了漫天甘霖。

    也就是从那时起,南楚民间求神的风气突然重了起来,到了无尘所在的长宁四十年,已经是处处都有长生庙和万神庙了。

    想到这儿,无尘突然感觉腰间传来了一股拉力。

    他一愣,顺着那股力道,来到了一对璧人身旁。

    这儿的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他像是一个游魂一般,徘徊在眼前女子的身旁。

    为什么说这儿是某一个人的记忆。

    在来到这条街之前,无尘脑海中转瞬间有许多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

    从出生,到天灾,到流浪,再到卖入青楼。

    一个女子短暂而凄苦的前半生完完全全的展现在他面前,然后被强迫的塞入脑海。

    无尘也因而知道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徐鹤娘。

    ——也就是裴府中的那个厉鬼。

    在她旁边的那位公子叫沈瑜藏。

    是个落第书生,如今受到徐鹤娘资助正住在郊外的一间木屋里,准备三个月后的考试。

    无尘被迫跟在两人身旁,打量着这个百年前的世界,同时也打量着一旁的徐鹤娘。

    她长的很美,不同于江枫眠的妖冶艳丽,而是一种沉静优雅的美,如同春日的杏花林,如云如雪般一大片,热烈中带着素雅。

    难怪会看上裴涅那张脸,

    ——据街头巷尾的描述,裴涅的确一副矜贵儒雅的长相。

    若是裴涅不动,两人之间的气质的确有相似之处。

    无尘冷静下来后漫无边际的想到,看着沈瑜藏停下来给徐鹤娘买了一把伞,然后又送了她一副双跳脱。

    那副双跳脱是在街边小摊买的,玉质不好,雕工也粗糙,其价值连她耳坠的零头都没有,可徐鹤娘偏偏就像拿到了稀世珍宝一般,宝贝的带到了手上。

    脸颊上泛起薄薄一层粉,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可无尘却微微皱起了眉毛。

    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送她礼物的时候得小心斟酌,仔细挑选。

    忧心礼物便宜轻贱了她,忧心礼物昂贵她不接受,忧心礼物不对她不喜欢,忧心自己做的是不是不够好……

    忧心形状,忧心颜色,忧心送出的方式。

    忧心一堆有的没的。

    然而百般思索,最后送出去的时候,仍旧是紧张又小心的看着她,甚至磕磕巴巴的问一句:“喜欢吗?”

    而不是像这样,随手从街边摊位上买下,漫不经心送出去,脸上的笑容带着有限的真心,却又敷衍至极。

    无尘双目低垂,薄唇微抿。

    他看着那笑容明媚的姑娘,低声道了句佛号。

    随后又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孑然一身的和尚,对于男女之事这么了解,实在是……

    于是他撇过眼,双手合十,又道了一声佛号。

    周边的景物像是按了快进键般飞速后退,无尘不过开了个小差,再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房屋面前。

    那约莫是他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屋子了,镶金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大字——状元府。

    府内张灯结彩,满是红双喜和喜庆的红绸,便连门外的两只石狮子也挂上了绸缎。

    朱红的大门大开着,无数宾客进进出出,众人脸上无不是喜气洋洋。

    玉如意、血珊瑚、金缕衣……

    各种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了进去。

    状元郎和宰相家的千金,多么般配的一对。

    状元府大宴宾客三天,满京城的人都是洋溢着欢喜,唯有将自己全身隐没在阴影中的女子,眸色沉沉。

    徐鹤娘一言不发的看着那满目的红色,转身回了自己的偎红阁。

    她没有看错,沈瑜藏天资聪颖,直接中了状元。

    然而……

    然而……

    徐鹤娘拿起那把伞,打开,往上面悬挂了一只雪白的纸鹤。

    民间有传言,人死后灵魂会化为飞鸟飞入空中,又会在降生之时化为飞鸟飞入母亲的腹部。

    所以民间夫妇多会在自己的床上悬挂纸鹤做成的帘子,以祈求多子多福。

    徐鹤娘未婚,做这个着实是不太合适。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折了很多了,多到藏不下的地步,如今连成一串悬挂在伞上,伞柄一转便白鹤翩飞。

    她在伞下,像是被白鹤环绕飞舞一般。

    透过白鹤飞舞的间隙,她看到了窗外热闹的一角。

    花街总是彻夜的灯火通明。

    徐鹤娘收起伞,走到窗户旁。

    窗外灯火如昼,人流如织,花枝招展的姑娘掩面微笑,触目之所及一片红纱紫衣。

    这儿并不比状元府冷清多少,甚至还要更热闹点。

    有路过的人看到她,醉醺醺的对她打了声招呼,徐鹤娘倚在栏杆上,头上的玉钗滑落。

    引起下边的人一片惊呼争抢。

    她自嘲的笑了笑,即便眸色郁郁,却仍旧是一派清丽脱俗、国色天香。

    一旁的丫鬟为她披上了外衣。

    徐鹤娘勾了勾嘴角,开始梳妆打扮,收拾东西。

    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等着沈瑜藏来找。

    徐鹤娘七岁入青楼,一双眼睛看的实在太多。

    她一早便知道沈瑜藏放不下她。

    一来是旧情难忘,二来沈瑜藏在京城的开销均由她资助。

    如今沈郎功成名就,他又素来爱面子,落得个小白脸的名声实在不好听。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来找她。

    一切如徐鹤娘所预料。

    沈瑜藏将她赎了出去。

    那日是大婚后的半个月后,偎红阁少了个花魁徐鹤娘,但是状元府中却并没有多出一个侍妾或者侧室。

    ——毕竟沈瑜藏高攀了宰相府的千金,即便旧情难忘,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将人带进去。

    徐鹤娘被安置在一所别院中。

    那座别院很素雅。

    徐鹤娘坐在其间,懒洋洋的,离了那喧嚣浮华的生活,从此再不用曲意逢迎,过的倒是比之前还滋润一些。

    甚至连沈瑜藏也不是很在意了。

    无尘这才发觉,兴许徐鹤娘并不全然爱沈瑜藏爱到疯魔的地步,她需要有一个人拉她出风尘这汪泥潭,至于以何种方式,去到何种地方,根本不重要。

    只要离了风月场,去到哪儿都是好地方。

    这日徐鹤娘罕见的讲起了她的从前,讲起了她年幼时对自己未来夫君孩子气的向往。

    “我小时候想嫁给我爹来着,因为我娘说夫君要找个负责又可靠的,我爹就是这种人,可是后来我不喜欢他了。”

    说道这儿,她笑了笑,无意识的摸着腕上的双跳脱。

    一旁的丫鬟不解的看着她。

    “因为后来我发现我爹眼睛不够大,我喜欢又负责又可靠,还长的好看的。”

    “像老爷那样的吗?”

    丫鬟脆生生问道。

    “是……”

    徐鹤娘愣了一下,才缓缓的道。

    在旁人眼中,的确是她高攀了状元郎了。

    沈瑜藏待她极好,或者说在外人的眼里待她极好。

    每个月至少要来个六七回,这在别人眼中已经是极高的频率了。

    无论旁人是鄙夷还是羡慕,徐鹤娘永远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温婉可人,从不多嘴,也从不嫉妒。

    安静平和的像是一副隽永的山水画。

    也许是因为她的性格。

    之后的几年,沈瑜藏来的逐渐频繁。

    夏日的某天,他看到了徐鹤娘藏起来的伞,伞上的纸鹤被压的变了形,他没说什么,只是宠溺笑笑,重新折了纸鹤续了上去。

    徐鹤娘怔住了,她抬头从沈瑜藏背后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激。

    ——她从未如此感激过自己的容貌。

    她是见过那位宰相千金的,仅仅是清秀可人,远称不上让人惊艳,但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徐鹤娘对于这些只是略略涉猎。

    若二者对比,徐鹤娘仅有容貌一样能压过她了。

    “鹤娘。”

    沈瑜藏笑着叫她,下巴上蓄了须,但是神情语气都同数年前一样,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徐鹤娘的心狠狠的颤了一下,她抓紧手腕上的双跳脱。

    张了张嘴,低低应了一声。

    细细听来,声音里还带着颤。

    “……愿做比翼齐飞鸟,共为地上连理枝。”

    无尘听着徐鹤娘浅吟低唱。

    窗外日月斗转,梨花开了又谢,冬雪飘了又停。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瑜藏突然渐渐的不再来了。

    哪怕徐鹤娘仍旧貌美,仍旧安静,他也不再来了。

    “为什么?”

    徐鹤娘曾不止一次问过身边的丫鬟这个问题,可是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她也不唱歌了,只是开始习惯性的每日仔细梳洗、细心打扮,让自己清丽的像是一朵亭亭的水仙。

    只是那观赏的人却从未踏足此地。

    角落里的伞蒙了灰。

    她听说沈瑜藏一路高升,听说他娶了一房貌美如花的妾室。

    她怔住了,又恢复了一开始懒洋洋的日子,只是每日的梳洗却从未落下。

    她像是一朵鲜花,追寻着春日的脚步,只希望自己能开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直到有一天……

    她发现自己老了。

    面容仍旧娇美,但是眼角却以长出了细纹。

    她早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了。

    沈瑜藏赠画搏美人一笑的消息传来,沈瑜藏同花魁对诗的消息传来。

    徐鹤娘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颤抖的抚上自己的眼角,然后突然一把扫落了铜镜。

    她在冬日的半夜突然发了疯般跑了出去。

    花街上依旧热闹,游湖的船只富丽又堂皇。

    沈瑜藏也老了,只是他身旁的姑娘却仍旧美貌,娇艳的像是一朵带着露水的鲜花。

    早几年间她也是这样。

    宰相家的千金也老了,只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是沈府的主母,即便如今吃斋礼佛,全府上下也无一不尊敬。

    徐鹤娘后退几步,落魄的回了宅子。

    当晚她就病倒了,整个人宛如烧红的碳一般。

    丫鬟守了她一个时辰,最终受不了回房了,却在出门的时候忘记关了窗户,也忘记熄灭炭盆。

    屋外的寒风将火星扬到了被褥窗帘上。

    徐鹤娘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当她反应过来后,屋内已经起了熊熊一片烈火。

    她一瞬间十分无措,却在下一刻翻出伞紧紧抱在怀里,她想逃,却一下子腿软跌到了地上。

    无尘并没能挡住汹涌的火焰。

    猩红的火舌还是透过他转瞬吞噬了徐鹤娘。

    顿时,凄惨的尖叫响彻云霄。

    无尘看着那痛苦翻滚,仍旧死死抱住怀中纸伞人。

    眼睫微微颤抖,最终浅茶色的眼睛闭上,他双手合十,低声诵念起了经文。

    这经文没人听到。

    但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念着,直到众人赶来火焰将熄,他仍旧不停声。

    周边一片忙乱,众人担忧的一叠声的唤着徐鹤娘。

    可是他却已经看到结局了。

    最终徐鹤娘还是被救回来了,只是毁了容,从面容到背部大面积烧伤。

    她趴在床上,呆呆的看着门口。

    不知在期望些什么,又不知在惧怕些什么。

    突然她眼神瑟缩了一下,门口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披着狐皮大氅,看着意气风发。

    然而那人却根本没走进,只是在门口远远的看了一眼,便尴尬的挪过眼去,只留下了一堆金银。

    走出老远,才嘱咐小厮传信道,好好养伤。

    汹涌的风雪掩埋了一切。

    沈瑜藏再没有来过。

    三天后,徐鹤娘高烧不退,伤口化脓,在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看着窗边一灯如豆,看着手中伞上的纸鹤。

    垂下了眼眸。

    最后一句佛经落下。

    无尘睁开眼,垂首看着那死不瞑目的人,然后伸出手,双手拂过徐鹤娘的眼睛。

    与此同时,周身景象突然显出道道裂纹,紧接着如同镜子般猛然碎了开来。

    黑暗转瞬侵袭眼前。

    一片黑暗中,

    他的眼睛动了动,然后睁了开来。

    陌生的帐幔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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