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觉的自己陷进了某个人的梦里。
不,不是梦,确切的说,应该是某个人的回忆里。
他走在街上,看着身旁的车水马龙,还有周边并非当下时兴的衣裳,双眼带上了茫然。
在他看见徐鹤娘眼睛的那一刻,他便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恍惚,像是陷入了什么东西里。
好像头朝下栽到一个深坑内。
两眼一黑,再醒来时便来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大街上。
说熟悉是因为这地方他曾跟随师父来过,应当是京城的玄武大街。
说陌生是因为周边建筑、以及路人所穿的衣服均与当时师父介绍给他的不同。
无尘睁着一双浅茶色的眼睛,没了布条遮挡的视野格外清晰,他观察这周边的人事物,又竖起耳朵听着周边之人的谈论。
终于从蛛丝马迹中确定了这儿的时间节点。
启辰二十八年,这儿应当是一百年前。
他记的很清楚,一百年前,南方大旱,饿殍遍地,鬼魂丛生。
百姓求雨三月而不得,便去拜了昊天君的长生庙,只拜了一次便降下了漫天甘霖。
也就是从那时起,南楚民间求神的风气突然重了起来,到了无尘所在的长宁四十年,已经是处处都有长生庙和万神庙了。
想到这儿,无尘突然感觉腰间传来了一股拉力。
他一愣,顺着那股力道,来到了一对璧人身旁。
这儿的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他像是一个游魂一般,徘徊在眼前女子的身旁。
为什么说这儿是某一个人的记忆。
在来到这条街之前,无尘脑海中转瞬间有许多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
从出生,到天灾,到流浪,再到卖入青楼。
一个女子短暂而凄苦的前半生完完全全的展现在他面前,然后被强迫的塞入脑海。
无尘也因而知道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徐鹤娘。
——也就是裴府中的那个厉鬼。
在她旁边的那位公子叫沈瑜藏。
是个落第书生,如今受到徐鹤娘资助正住在郊外的一间木屋里,准备三个月后的考试。
无尘被迫跟在两人身旁,打量着这个百年前的世界,同时也打量着一旁的徐鹤娘。
她长的很美,不同于江枫眠的妖冶艳丽,而是一种沉静优雅的美,如同春日的杏花林,如云如雪般一大片,热烈中带着素雅。
难怪会看上裴涅那张脸,
——据街头巷尾的描述,裴涅的确一副矜贵儒雅的长相。
若是裴涅不动,两人之间的气质的确有相似之处。
无尘冷静下来后漫无边际的想到,看着沈瑜藏停下来给徐鹤娘买了一把伞,然后又送了她一副双跳脱。
那副双跳脱是在街边小摊买的,玉质不好,雕工也粗糙,其价值连她耳坠的零头都没有,可徐鹤娘偏偏就像拿到了稀世珍宝一般,宝贝的带到了手上。
脸颊上泛起薄薄一层粉,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可无尘却微微皱起了眉毛。
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送她礼物的时候得小心斟酌,仔细挑选。
忧心礼物便宜轻贱了她,忧心礼物昂贵她不接受,忧心礼物不对她不喜欢,忧心自己做的是不是不够好……
忧心形状,忧心颜色,忧心送出的方式。
忧心一堆有的没的。
然而百般思索,最后送出去的时候,仍旧是紧张又小心的看着她,甚至磕磕巴巴的问一句:“喜欢吗?”
而不是像这样,随手从街边摊位上买下,漫不经心送出去,脸上的笑容带着有限的真心,却又敷衍至极。
无尘双目低垂,薄唇微抿。
他看着那笑容明媚的姑娘,低声道了句佛号。
随后又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孑然一身的和尚,对于男女之事这么了解,实在是……
于是他撇过眼,双手合十,又道了一声佛号。
周边的景物像是按了快进键般飞速后退,无尘不过开了个小差,再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房屋面前。
那约莫是他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屋子了,镶金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大字——状元府。
府内张灯结彩,满是红双喜和喜庆的红绸,便连门外的两只石狮子也挂上了绸缎。
朱红的大门大开着,无数宾客进进出出,众人脸上无不是喜气洋洋。
玉如意、血珊瑚、金缕衣……
各种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了进去。
状元郎和宰相家的千金,多么般配的一对。
状元府大宴宾客三天,满京城的人都是洋溢着欢喜,唯有将自己全身隐没在阴影中的女子,眸色沉沉。
徐鹤娘一言不发的看着那满目的红色,转身回了自己的偎红阁。
她没有看错,沈瑜藏天资聪颖,直接中了状元。
然而……
然而……
徐鹤娘拿起那把伞,打开,往上面悬挂了一只雪白的纸鹤。
民间有传言,人死后灵魂会化为飞鸟飞入空中,又会在降生之时化为飞鸟飞入母亲的腹部。
所以民间夫妇多会在自己的床上悬挂纸鹤做成的帘子,以祈求多子多福。
徐鹤娘未婚,做这个着实是不太合适。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折了很多了,多到藏不下的地步,如今连成一串悬挂在伞上,伞柄一转便白鹤翩飞。
她在伞下,像是被白鹤环绕飞舞一般。
透过白鹤飞舞的间隙,她看到了窗外热闹的一角。
花街总是彻夜的灯火通明。
徐鹤娘收起伞,走到窗户旁。
窗外灯火如昼,人流如织,花枝招展的姑娘掩面微笑,触目之所及一片红纱紫衣。
这儿并不比状元府冷清多少,甚至还要更热闹点。
有路过的人看到她,醉醺醺的对她打了声招呼,徐鹤娘倚在栏杆上,头上的玉钗滑落。
引起下边的人一片惊呼争抢。
她自嘲的笑了笑,即便眸色郁郁,却仍旧是一派清丽脱俗、国色天香。
一旁的丫鬟为她披上了外衣。
徐鹤娘勾了勾嘴角,开始梳妆打扮,收拾东西。
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等着沈瑜藏来找。
徐鹤娘七岁入青楼,一双眼睛看的实在太多。
她一早便知道沈瑜藏放不下她。
一来是旧情难忘,二来沈瑜藏在京城的开销均由她资助。
如今沈郎功成名就,他又素来爱面子,落得个小白脸的名声实在不好听。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来找她。
一切如徐鹤娘所预料。
沈瑜藏将她赎了出去。
那日是大婚后的半个月后,偎红阁少了个花魁徐鹤娘,但是状元府中却并没有多出一个侍妾或者侧室。
——毕竟沈瑜藏高攀了宰相府的千金,即便旧情难忘,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将人带进去。
徐鹤娘被安置在一所别院中。
那座别院很素雅。
徐鹤娘坐在其间,懒洋洋的,离了那喧嚣浮华的生活,从此再不用曲意逢迎,过的倒是比之前还滋润一些。
甚至连沈瑜藏也不是很在意了。
无尘这才发觉,兴许徐鹤娘并不全然爱沈瑜藏爱到疯魔的地步,她需要有一个人拉她出风尘这汪泥潭,至于以何种方式,去到何种地方,根本不重要。
只要离了风月场,去到哪儿都是好地方。
这日徐鹤娘罕见的讲起了她的从前,讲起了她年幼时对自己未来夫君孩子气的向往。
“我小时候想嫁给我爹来着,因为我娘说夫君要找个负责又可靠的,我爹就是这种人,可是后来我不喜欢他了。”
说道这儿,她笑了笑,无意识的摸着腕上的双跳脱。
一旁的丫鬟不解的看着她。
“因为后来我发现我爹眼睛不够大,我喜欢又负责又可靠,还长的好看的。”
“像老爷那样的吗?”
丫鬟脆生生问道。
“是……”
徐鹤娘愣了一下,才缓缓的道。
在旁人眼中,的确是她高攀了状元郎了。
沈瑜藏待她极好,或者说在外人的眼里待她极好。
每个月至少要来个六七回,这在别人眼中已经是极高的频率了。
无论旁人是鄙夷还是羡慕,徐鹤娘永远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温婉可人,从不多嘴,也从不嫉妒。
安静平和的像是一副隽永的山水画。
也许是因为她的性格。
之后的几年,沈瑜藏来的逐渐频繁。
夏日的某天,他看到了徐鹤娘藏起来的伞,伞上的纸鹤被压的变了形,他没说什么,只是宠溺笑笑,重新折了纸鹤续了上去。
徐鹤娘怔住了,她抬头从沈瑜藏背后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激。
——她从未如此感激过自己的容貌。
她是见过那位宰相千金的,仅仅是清秀可人,远称不上让人惊艳,但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徐鹤娘对于这些只是略略涉猎。
若二者对比,徐鹤娘仅有容貌一样能压过她了。
“鹤娘。”
沈瑜藏笑着叫她,下巴上蓄了须,但是神情语气都同数年前一样,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徐鹤娘的心狠狠的颤了一下,她抓紧手腕上的双跳脱。
张了张嘴,低低应了一声。
细细听来,声音里还带着颤。
“……愿做比翼齐飞鸟,共为地上连理枝。”
无尘听着徐鹤娘浅吟低唱。
窗外日月斗转,梨花开了又谢,冬雪飘了又停。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瑜藏突然渐渐的不再来了。
哪怕徐鹤娘仍旧貌美,仍旧安静,他也不再来了。
“为什么?”
徐鹤娘曾不止一次问过身边的丫鬟这个问题,可是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她也不唱歌了,只是开始习惯性的每日仔细梳洗、细心打扮,让自己清丽的像是一朵亭亭的水仙。
只是那观赏的人却从未踏足此地。
角落里的伞蒙了灰。
她听说沈瑜藏一路高升,听说他娶了一房貌美如花的妾室。
她怔住了,又恢复了一开始懒洋洋的日子,只是每日的梳洗却从未落下。
她像是一朵鲜花,追寻着春日的脚步,只希望自己能开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直到有一天……
她发现自己老了。
面容仍旧娇美,但是眼角却以长出了细纹。
她早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了。
沈瑜藏赠画搏美人一笑的消息传来,沈瑜藏同花魁对诗的消息传来。
徐鹤娘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颤抖的抚上自己的眼角,然后突然一把扫落了铜镜。
她在冬日的半夜突然发了疯般跑了出去。
花街上依旧热闹,游湖的船只富丽又堂皇。
沈瑜藏也老了,只是他身旁的姑娘却仍旧美貌,娇艳的像是一朵带着露水的鲜花。
早几年间她也是这样。
宰相家的千金也老了,只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是沈府的主母,即便如今吃斋礼佛,全府上下也无一不尊敬。
徐鹤娘后退几步,落魄的回了宅子。
当晚她就病倒了,整个人宛如烧红的碳一般。
丫鬟守了她一个时辰,最终受不了回房了,却在出门的时候忘记关了窗户,也忘记熄灭炭盆。
屋外的寒风将火星扬到了被褥窗帘上。
徐鹤娘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当她反应过来后,屋内已经起了熊熊一片烈火。
她一瞬间十分无措,却在下一刻翻出伞紧紧抱在怀里,她想逃,却一下子腿软跌到了地上。
无尘并没能挡住汹涌的火焰。
猩红的火舌还是透过他转瞬吞噬了徐鹤娘。
顿时,凄惨的尖叫响彻云霄。
无尘看着那痛苦翻滚,仍旧死死抱住怀中纸伞人。
眼睫微微颤抖,最终浅茶色的眼睛闭上,他双手合十,低声诵念起了经文。
这经文没人听到。
但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念着,直到众人赶来火焰将熄,他仍旧不停声。
周边一片忙乱,众人担忧的一叠声的唤着徐鹤娘。
可是他却已经看到结局了。
最终徐鹤娘还是被救回来了,只是毁了容,从面容到背部大面积烧伤。
她趴在床上,呆呆的看着门口。
不知在期望些什么,又不知在惧怕些什么。
突然她眼神瑟缩了一下,门口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披着狐皮大氅,看着意气风发。
然而那人却根本没走进,只是在门口远远的看了一眼,便尴尬的挪过眼去,只留下了一堆金银。
走出老远,才嘱咐小厮传信道,好好养伤。
汹涌的风雪掩埋了一切。
沈瑜藏再没有来过。
三天后,徐鹤娘高烧不退,伤口化脓,在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看着窗边一灯如豆,看着手中伞上的纸鹤。
垂下了眼眸。
最后一句佛经落下。
无尘睁开眼,垂首看着那死不瞑目的人,然后伸出手,双手拂过徐鹤娘的眼睛。
与此同时,周身景象突然显出道道裂纹,紧接着如同镜子般猛然碎了开来。
黑暗转瞬侵袭眼前。
一片黑暗中,
他的眼睛动了动,然后睁了开来。
陌生的帐幔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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