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治已不太清楚自己与坂口安吾初见如何了,其间相处的琐事大概也是真的繁碎,让人困倦地不想去铭记,只记得某日坂口安吾独坐在酒吧,平静却带着无尽悲哀地向唐治诉说。
“我有两位朋友,”他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眼神下垂,盯着已经化了一半的冰球,“然而因为任务,我却不得不抛弃这段友情。”
“这的确会是很难受的事情。”唐治如此说着,小心翼翼地开口——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如何安慰坂口安吾。
若只是需要大瓶大瓶的心灵鸡汤便可以的话,唐治觉得自己能够在这里对他说上半年也不带重复的,可那都是假的,坂口安吾并不需要这些。
于是他沉默着听了坂口安吾讲了一个小时的过往,然后顿了一下,问出了那个问题。
“呐,唐君,你觉得,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唐治愣了一下,看到坂口安吾的镜片在光下发出惨白的光,将眼中的迷茫映得模糊起来。
然后听到坂口安吾如是说:“这世间要为人所觊觎的事情太多了,可那些都是假的,太宰一直都在追寻的问题,‘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想了想,的确觉得人活着是没什么大的意义的。
像我们这样的政府人员,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便被要求‘一切为了国家’,为了国家可以牺牲一切,可是我们自己的信念本身呢?反而被完全淹没,连微小的一丝痕迹都无法找到了。”
他转过头来看唐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像是一个在寻找注定无法得到的答案的、固执的小孩儿一样。
“所以,唐君,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彼时唐治不过才18岁,自然未思考过这件事,他只知道一切听从上面的命令,一切为了国家,而除此之外的事情,没有人教过他。
仿佛这些繁碎的事情便是可有可无的一般。
此后许多年,唐治看到坂口安吾,都会想到18岁的那个夜晚,他带着苦笑和无奈的问题。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唐治莫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自己去探求清楚的事情。
他曾经试图从名家的话中寻找这个飘渺不定且虚幻无比的答案。
比如屠格列夫曾经说过:“我们的生命虽然短暂而且渺小,但是伟大的一切都由人的手所造成。人生在世,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崇高的任务,那就是他的无上的快乐。”
又想到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
便觉得对于“人活着的意义”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以揣度且探寻。
唐治觉得自己的“意义”应该是成为政.府最厉害的“鹰犬”,将自己的一生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贡献给这个国家。
然而直到现在,这个观念似乎有些动摇了,他不清楚是为什么,然而从上面所表达的一切来看,他的忠心似乎被怀疑了。
这是坂口安吾在电话里对他有意无意暗示的,唐治觉得前者的身边可能有相关人员在进行监视,因为从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来看,对面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于是站在港黑大楼的一面玻璃墙面前,心神有些跑偏地听到坂口安吾在电话里谨慎地说出如下的话:
“唐君,有一个组织从境外偷渡到横滨,所以上面故意与港口黑手党达成协议,希望港口黑手党能够解决这个组织,而上面派出的协助者,则是你,唐君。”
唐治只觉得坂口安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冰冷且毫无实体。
忽略掉从内心深处升起来的不安和冷意,唐治沉声对着听筒道:
“是,我会执行任务的。”
“另外,唐君……”
电话里传来坂口安吾略有些迟疑的话语。
唐治正要去按住挂断键的手指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神色晦暗地听到坂口安吾刻意放低的声音。
“一切为了国家,唐君,希望任务顺利。”
唐治愣了一下,旋即轻轻勾起一点嘴角。
亦回道:“望任务顺利。”
挂断电话,唐治将手机收进上衣的口袋里,手插在兜里,眺望着玻璃窗外的世界——在阳光下闪烁着不明的光辉,却莫名带着些冷意。
他忽然想起坂口安吾最后的话来,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可笑。
他现在可以肯定,上面是真的在怀疑他了,且坂口安吾似乎希望他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故意在最后加了一句“一切为了国家”。
是在提醒他若是有事发生,绝对不能违背这一信条吗?
唐治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眉眼微微下垂。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因为对于这件事情,早在上次为了救出敌方的一个小孩子而公然违背命令后,他便有了预感了。
上面不需要一条实力强大,而难以控制的犬。
然而事实上,他救那个小孩子,只是因为后者的父母帮过他们小队,所以在这对可怜的夫妻的哀求下,同意保护他们的孩子。
最后那个孩子还是被处决了,因为他的身上标注着一个永远也无法摘除的标签:“敌人”。
唐治也只是为了政府的利益而诞生的产物罢了,所以虽然对这件事情很是遗憾,也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不过很显然上面并不是这样看的。
这样想着,唐治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从来到森鸥外身边做贴身守卫,一直到现在的配合森鸥外剿灭境外组织,全然包裹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且这件阴谋有一部分是针对他的。
可是究竟是什么呢?
正这样想着,唐治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轻轻的呼声,皮鞋叩击地板的声音不断地逼近。
森鸥外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小治。”
唐治愣了一下,神思迅速收回。
对森鸥外恭敬地道:“森先生。”
森鸥外笑道:“啊啦啊啦,早就说过了,小治不用那么拘束啦,可以叫我‘林太郎’哦,‘森先生’什么的实在是有些严肃过头了呢。”
唐治噎了一下。
森鸥外的确对他如此说过,不过唐治只是把这件事当作森鸥外不经意开出的一个玩笑而已。
毕竟多年的经验告诉唐治,这件事情是极为不合规矩的,因为森鸥外现在可以说的上是他的半个上司,直呼上司之名并不符合礼法。
就算是与坂口安吾相处,本着敬待上司,唐治也会称呼他为“先生”。
或许是因为唐治脸上的为难太过明显,森鸥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愉快且轻松地道:“没关系哦,就是一个称呼而已,无需这样刻板。”
唐治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森先生,中原君也是称呼您为‘首领’,所以请恕我做出拒绝。”
然后便听到森鸥外笑意吟吟地道:
“不一样哦。”他看着唐治略有些怔愣的神色,嘴角勾起一个很大的弧度,“因为我把小治当做朋友来看嘛,朋友之间应该直呼其名,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唐治愣愣地看着森鸥外,想从后者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痕迹,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毫无缝隙,只是一对紫色的眸子柔和得像是一片汪洋的海一样。
让人忍不住沦陷进去。
唐治低下了头,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林……林太郎?”
“这就对嘛,小治~”
森鸥外忽然搂着唐治的肩膀将他带进自己怀里,力道大得让人难以拒绝,然而若是唐治真心想要挣脱开的话,是完全可以的。
只不过……
唐治的眸子垂了下来。
没有必要,不是吗?
虽然只是相处了这样短的一段时间,但森鸥外在他心中的份量,却在飞速地提升着,因为后者待他真诚的态度。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幸福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像是被云朵托起一样,柔软惬意,轻松无比。
“对了,森……林太郎,”唐治抬头看向森鸥外,和那对深邃的紫眸对上。
“关于境.外组织一事,想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详细的安排了吧?我将会作为政府方面的协助人员,协助您。”
森鸥外表情夸张地扶着额:“哎呀呀,小治看到我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和工作有关吗?还真是让人伤心啊。”
唐治有的时候真的会觉得森鸥外简直不像是一个异能者犯.罪组织的首领。
哪家首领会像他这样,整天领着幼女去买蛋糕换衣服?
于是沉吟了一会儿,道:“请不要岔开话题。”
“还真是严肃呢,小治。”森鸥外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松开唐治的肩膀将手插在兜里。
整个人的气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冷起来,恍惚之中,唐治似乎觉得自己再一次回到了和森鸥外初见的时候。
这种感觉……
实在是有些陌生。
强忍下心中的不适,唐治按了按自己的帽子,听到森鸥外低沉着声音道。
“的确是这样哦,有关境外组织,因为政府委托港口黑手党解决这个组织,所以作为交换,以后他们不能干涉港口黑手党的事宜,或与我们产生冲突,这是很划算的交易哦~”
唐治差点被他的话给呛死。
他在哪?
他是谁?
他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啊?他想知道的又不是这件事!
还有,他是隶属于政府的人,知道这些事真的没有关系吗?
唐治脸色复杂地在心里不停地吐槽着,然后忽然听到森鸥外似乎意有所指的话。
他压低着声音,冰冷的话语盘旋在有些空旷的走廊之中。
“这些事情小治应该是知道的吧,毕竟是被委托了这件事情呢,看得出来小治应该很受上面信任吧。啊啦,这就难办了啊,毕竟我还希望小治能够加入港口黑手党呢,真是遗憾啊……”
说着,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
唐治略垂了垂眸,将繁杂的心绪掩盖起来,声音变得有些冷漠。
“森先生,请不要岔开话题,对于境外组织一事,上面只是临时托付给了我,所以对于这件事,我并不是很了解。”
森鸥外一脸惊讶:“诶?!是这样吗?政府还真是不靠谱啊,竟然这样对待小治,实在是太可恶了吧!”
唐治沉默着不作一语,紧捏着的拳头却表明他的心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一样平静。
森鸥外所说的事情唐治真的没有思考到吗?
当然不是。
他可以对政府绝对地服从,但不可能愚蠢到连遭到了怀疑都还傻呵呵地不知道。
坂口安吾因为立场不能对他透露太多,但唐治大致能够猜到,恐怕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对他的一种检测——
检测他的一颗赤心,是否还有资格为国家奋斗。
正是因为这样,唐治才由衷地感到一种无力感,他没办法摆脱这一切,只能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务,用以表示真心。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唐治的手机震颤起来,他打开一看,却是坂口安吾发来的一封邮件,是有关境外组织的事。
唐治莫名地松了口气。
就像是在担心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被抛过来的救生圈一样,心里一下子放松,变得有些空落落的。
关于境外组织,其实是从欧洲而来的一个险恶组织,组织没有固定的名字,但似乎在欧洲富有凶名。
因为其不稳定性和对普通人出手的凶名。
没错,对普通人出手。
“不对普通人出手”,这几乎是异能者之间心照不宣的一条原则,然而,因为缺少管理,而违反这一原则的异能者也并非没有。
比如这次的组织,便是如此。
就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巨大炸弹一样,如果任由这个组织在横滨扎下根来,迎接横滨的将会是无休止的动乱。
很难办的事情啊……
毕竟站在政府的角度,如果在没有确实损失的情况下对境外组织出手的话,将会招惹一大串的麻烦。
毕竟就算是“异能特务科”,也只是“管制”,而并非“剿灭”。
这是立场问题。
所以相比于政府,港口黑手党便是能够击碎境外组织,且不受身份束缚的最佳人选。
也难怪这次上面对待港口黑手党时的姿态会放得如此之低。
这样想着,唐治忽然听到身边传来森鸥外的笑声。
“对了,刚才看到小治在打电话,是和朋友的电话吗?”
语气亲昵,就像是一个面对自己的后辈,而出声关心的寻常长辈一般。
唐治的思路一下子被打断。
当然是朋友,相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唐治下意识地就要如此回答,然而话到了嘴边,却被他又吞了回去。
他捏了捏手中的手机,将页面关掉,很快手机屏幕便暗了下去。
张了张嘴,道:“不是……只是上司而已……”
“是吗?”
森鸥外神色暗沉,看不清楚在想些什么,只是紫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覆着一层淡薄的笑意。
淡薄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散去一样。
唐治莫名有些心虚。
森鸥外愉快的声音传来:“小治还是要多找一些朋友才对哦,不然的话,一个人也太孤独了。”
朋友……
是啊,朋友……
唐治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森鸥外。
“有啊,我有朋友,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朋友吗?”
森鸥外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他勾起嘴角,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笑声。
“你笑什么?”唐治挑了挑眉。
森鸥外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生生看穿,眼中虚幻的温柔几乎要将唐治整个人淹没。
唐治有些不适地转过头。
“因为小治真的很可爱嘛。”森鸥外笑道,声音回荡在冷寂的道里。
“是的哦,我会是小治的朋友。”
说着,顿了顿,像是在提醒什么一样,道:“超乎一切的朋友。”
唐治的心狠狠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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