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女人名为琴子,姓氏不详,只是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如此自称,我便也跟着这么叫了。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面容秀雅,身姿窈窕,大概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最艳丽的年纪,配上繁复华丽的和服,不但没有被鲜艳的色彩压下,反而显露出难得的光彩来。
她站在门口浅浅地笑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那双鎏金的眸子望过来,我便自发从太宰身上爬下端正站好。
别问,问就是职业病。
——她的长相和气质实在太像我在恋爱都市的同事了。
……
说起我和琴子小姐的相识,最初要追溯到一本书上。
当我从献祭仪式后的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念能力和玩家同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掌心浮现的书,一本造型华丽,封面空白,意义不明的书。
这是玩家的念能力,即使从未见过,我却如此笃信着,不仅是因为遇到奇怪的事情怀疑玩家准没错的生活经验,更是因为在书的末页有手写的故事,其中正好提到了交换我们命运的事实。
看那狗爬字,是玩家没跑了。
我开始摸索这本书的用法。
最开始我以为这是能通过文字干涉现实的能力,就像神笔马良似的,写什么变出什么。于是提笔在书的空白页上写下玩家一边学着狗叫一边翻滚着出现,可惜失败了。
考虑可能要求太复杂念能力无法准确执行,我退而求其次,又写下玩家复活、玩家的尸体被狗叼回来、玩家的灵魂学着狗叫飞回来等故事,甚至参考玩家写的故事具有逻辑性这一条件,还列出许多流程作为实践指导。
我写得很多,很认真,很详细,连玩家出场时的动作都设计出来了。
虽然这些动作大概占了四分之三的篇幅。
……看我做什么?浪费这么多时间,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结果连他的头发丝都没见到。
最终我猜测,能够影响现实的不是我手中的笔,而是书页的纸,并且只有被玩家书写过的那一页才有作用,然而他给我剩下的空间不足以写下完整的句子。
——合着这么珍贵的能力就用来算计我了呗。
我阖上书,儒雅随和了三分钟。
可能冥冥之中产生某种预感,书很有求生欲地展示第二个能力——它可以显示我当天遇到的人的死亡时间。
念能力和主动上门强迫消费的异能力不同,它是由念能力者根据自身特性一点一滴开发出来的,与其主人具有天然的最佳相性。
我合理怀疑这本书在玩家手里显示的不仅是死期这么简单,它很可能是更为详细的资料,反向说明了为何玩家攻略我时如此得心应手。
至于为什么同样的能力到我手中之后却只显示一个结尾……可能念能力也觉得过程不重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吧!
才不是暗示我头脑简单什么的,绝对不是。
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本预言书,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我故意拯救了书上写明死期将近的人。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鲁莽而又缺乏预见性的决定。
从游戏制作人的控制下脱离后,我仿佛是一个离开了线的木偶,虽然不再受到操纵,却也无法根据他人的互动做出反应。没有情感,没有灵魂,和外界产生共情的能力还不如一颗没受精的鸡蛋,但好在我还能思考。
人类总有一些普世的特性:得到是好的,失去是坏的;笑容是好的,哭泣是坏的;活着是好的,死去是坏的;夸奖是好的,责骂是坏的。
以这个标准来判断,我大概把事情搞砸了。
那不是什么预言书,而是命运之书——人的命运可以产生波动,但重要事件绝对不会改变,除非拿更多人的命运去填补。
而人生中最重要的命运拐点,便是死亡。
以至于来到横滨之后,我一直参考着书上的内容行动,不求做出多大的贡献,只希望在我视线所及之内,不要有本可避免的灾难发生。
这听起来是一个繁琐的工作,比较幸运的是,命运本身是具有惯性的,很少有超出书内容的事件发生,即使偶有波澜,也会在某种未知的力量指引下回归正途。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第一定律,简称惯性定律,划重点,要考的(敲黑板
琴子小姐便是因此和我产生了因缘。
那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我偶然间遇到受伤的女人,然后救了她。
当时她伤得实在有些重,周围又没有看上去能够帮助她的人,我不太确定命运的惯性是否能及时赶到,以防万一决定出手相助。
但不那么普通的地方在于,治疗结束后她拽住了我的裤脚——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每次拯救完别人后我都会顺手弄晕对方,而她还醒着,要么是意志力惊人,要么做过相应的训练。
无论如何,这勾起了我的兴趣。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强忍着晕眩的不适,拼尽全力留下我,只是为了问一句奇怪的话:“……为什么救我?”
我的内心:那就要从一本书说起了。
但是真要解释起来时间太长,就算省下无关的细节,解释念能力本身仍然是一个大工程,我干脆抽出最核心的理由:“因为你命不该绝。”
裤脚传来的力道变大了,她费力地凝望着我,眼眸深处显露出某种陌生的祈求:“您希望我活下去吗?”
我也不想地说:“当然。”
真奇怪,明明早已将她治好,但我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她看上去才像真正活过来一样。
琴子小姐无论如何都要报答我,于是我对她说:“那就请我喝杯酒吧。”
……
“所以我只是来履行当初那杯酒的约定。至于这家伙,”我指着太宰治,“随便找点剩饭打发就可以了。”
“欸——早苗原来抱着这个打算吗?呜哇,我的心好痛,痛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说着这种话的家伙,坐在琴子小姐特意找来的有长长矮桌的包间,两条腿在桌下自由地摊开,嘴里塞满雪白鲜美的蟹肉,两颊鼓鼓囊囊地说:“决定了,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就叫蟹太郎!”
知道你不做人了,别喊那么大声。
琴子小姐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但我不知道她居然还能兼职厨师的工作。
此时她正在往桌子上摆放刚烤好的帝王蟹,而在她手边,还有早已准备好的帝王蟹刺身、清蒸帝王蟹、水煮帝王蟹,以及其他看上去就很美味的食物。
某一瞬间,她看上去就像住在乡下生怕孙子没吃饱的奶奶。
虽然我没有奶奶,但我可以想象。
琴子小姐跪坐在长桌的侧面,她将烤制螃蟹的工具挪到一边,慢条斯理地解下束在和服长袖上的系带,用手指抚平衣服的褶皱,听到我的话后安抚地笑笑:“早苗大人无须拘谨,横滨最近不算太平,居民尚且不敢轻易出门,小店的生意更受到影响。今天即使您不曾光临,这些海产品也需要处理掉的,与其白白浪费,不如让他们发挥最后的价值,如果您能够喜欢,想必这些虾蟹也算死得其所。”
她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眉眼间一片温柔:“更何况,妾身一直期待着为早苗大人亲手制作料理,如今能够得偿所愿,已是最幸福的事了。”
琴子小姐一套组合技下来,成功将我K.O.
嘿!太宰,蟹太郎!别吃了,你遇到对手了,琴子小姐说话水平比玩家段数还高嘿。
太宰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从盘子里艰难地抬起头来,眨着一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兴奋地说:“既然如此,再来十个……”
我随手把手里的蟹腿扔他脸上:“你可做个人吧!”
太宰应声而倒:“疼疼疼,好疼,干什么啊早苗?你的餐桌礼仪是大猩猩教的吗?糟糕,右眼一片漆黑,我是不是瞎了?我瞎了,都是你的错,你要补偿我!”
他躺在木质地板上扑腾,像条刚刚发现自己上了餐桌的虾,顶得桌面乒乓作响。
这时,我感到手边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意识握住……那是一个手机。
琴子小姐想要过去查看,被我拦下了,我冷冷地说:“你想要什么补偿?”
太宰治从桌下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比出十的手势:“十只帝王蟹!”
“我给你二十只。”
“……”太宰治乖乖地爬起来,露出纯良的表情:“才发现,原来是绷带挡住了视线呀,我什么事都没有呢。”
我悻悻地放下手中的餐刀,所以说,有的时候和脑袋转得快的人说话是很憋屈的事情。
此时急需一只中也,不求他反应不过来,只求他条件反射地问一句“为啥?”。
琴子小姐发出蜜汁感叹:“两位关系真好呢……”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太宰治连螃蟹都不吃了,蹭啊蹭啊蠕动到她身旁,甜蜜地说:“比起动物园的大猩猩,我更想和美丽的小姐打好关系啊。”
开始了是吗?你终于开始了是吗?
琴子小姐被他脸上的笑容晃得有点脸红:“您可真会说话。”
太宰说着话还不满足,他伸手捻起搭在琴子小姐肩膀的长发:“小姐的头发尤其美丽,浓密漆黑如同鸦羽,如果盘在头上挽成发髻,再用长长的金簪和流苏装饰,一定会华丽得让人睁不开眼吧。”
“呀……您真是……”
我木着脸坐在一旁,吃鱼,吃虾,吃蟹,吃太宰的那份蟹。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琴子小姐恍然惊醒般合掌:“时间到了呢!”
她起身走到最开始进入房间时便放置在那的竹篮旁,将它提了过来,我才注意到里面盛放的是一个打开了木塞的红酒。
“妾身对酒没有什么研究,幸得他人指点,买下这瓶92年的赤霞珠,”琴子小姐摆出两个高脚杯,缓缓向里面倾注酒液,“据说红酒品尝之前需要醒酒,妾身计算过时间,此时应该是最佳赏味期,还请早苗大人品鉴一番。”
太宰看上去有点惊讶:“92年的赤霞珠?小姐也太大方了吧,这瓶酒至少价值二百帝王蟹。”
你的计量单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琴子小姐将酒杯依次放置到我们面前,垂眸说:“早苗大人救了妾身的命,比起恩情的宝贵,些许钱财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说:“不用这么在意啦,我救你也不是为了回报……”
琴子小姐摆放餐盘的动作迅速而专业,即使沉重的瓷盘,落在木桌上时也仿佛陷在棉花堆里,轻盈无声。但盛放着深红色酒液的高脚杯落在我面前时,毫无疑问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不大,我却不由得闭上了嘴。
我沿着修长的手臂向上望去,却见她正凝视着自己搭在杯座上的手指,她轻声问道:“早苗大人,还记得您为何救下妾身吗?”
“因为你命不该绝。”我想也不想地说,不是对当时的细节记得多牢,而是我救人的理由从未改变。
“您希望妾身活下去吗?”
“当然。”
对暗号一般说完台词,她忽然笑了。既无衣袖遮掩,也没有垂眸敛容,那是一个过分坦率的笑容:“您可能不知道,其实那是妾身……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所承认。
我是一个孤儿,记事前父母便已离世,当时又是战乱时期,大家都在打仗,根本没有人关心幼小的孩子能否在乱世生存下去……不如说,如果我当时死了,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和我遭遇相同的孤儿有许多,幸运的是我还算有一点能力,因此被大人物赏识,得以活了下来……但那也是暂时的,只要犯下一丁点的错误,我的一切便会被夺走,财产,权利,羁绊,乃至性命。
因为它们最初便源于施舍,即使失去也是理所当然。
这样的人生,活着和死去也没什么区别。”
琴子小姐平静地诉说着,仿佛正用抹布擦拭着腐朽雕像的信徒,即使清楚自己所做不过是徒劳,但因为重复太多次失望,反而得到了苍白的安宁:“说来惭愧,与您相见时所受之伤源于同伴的背叛。原来这暂时的羁绊也是虚假的,我是不被期待,随时可以取代的存在,明白这一真相时,我本打算就此死去的。”
“但早苗大人出现了。”
提到自己一直波澜不惊的琴子小姐此时再次染上了人类的温度。
“明明是个陌生人,甚至还可能因此染上麻烦,您却毫不犹豫救下了我,就像这是您本该做的事情一样,没有试探,没有迟疑。
您眼中看到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吧?
当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能够明白的……尽管连我都不知道我想听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果然,当您笃定地说出那句话时,我的灵魂终于安定下来。”
她露出一个我无法理解却又过分美丽的笑容:“原来我等待多年的,也不过是一句肯定而已。”
“您拯救了我的人生。”
无法理解。
无法分析。
无法模拟。
琴子小姐说得是真话,毫无疑问,肢体语言也好,细微的脉搏变化也好,都在诉说着她的真诚。
然而她的身体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刚刚做出这番宣言应该有的变化,不如说,她的身体根本毫无变化才对。
仿佛那些话并没有任何重量,反而像太阳是圆的,树叶是绿的一样,都是再明显不过、人人都该知道的事实。
……这就是森医生所说的【人心】吗?
我沉思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不知何时掉线了的太宰治悠悠开口:“既然如此,小姐为什么要出卖早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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