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的脸比人心还要易变。
此番感慨不是因为这个绷带少年说着话突然翻脸，而是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自顾自把脸又翻了回来。
“嘛嘛，终究那不是你的错呀，毕竟你只是想法与常人不同，也没有对谁做出过承诺。”他居然还来宽慰我，“与其怪罪不知情的你，那些用常理去思考你的行为，擅自产生期待又擅自失望的人才是不可理喻的吧。”
很奇怪。
明明是在说我的事情，视线的落点也在我身上，我却莫名觉得太宰治所言所见不在此处，而是只有他才能触及的另一时空，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另一个人。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刚刚确实因为某种缘由而心生不悦，但很快那抹不快便像晨雾般烟消云散了。
那不是修养或者城府带来的平和的假象。
虽然不擅长分辨感情，我在常年的探索生涯中还是培养出敏锐的直觉，一个人是将情感压在心底还是真的不在意，周身产生的氛围是不同的。
只有在产生愤怒的瞬间，便意识到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同时毫不犹豫接受这一事实的人，才能如此快速地调整状态。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
“怎么了？”他好奇地看着我，仿佛真的对我的沉默感兴趣似的。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跟你很像的人。”我含含糊糊地说。
“谁？”
太宰的疑惑真实了些，但我没有回答他的想法，率先拉开纸门，迈步走了出去。
“我们该走了。”
幸好太宰治不喜欢刨根问底，或许比起得到别人口中的回答他更倾向于自己挖掘真相，总之最终他没什么异议地闭上嘴，安静跟在我身后，一时间只有拐杖敲击木制地板的清脆撞击声在走廊回荡。
两个人沉默着往前走，倒也轻松自在。
就是总觉得忘了什么。
……
琴子小姐是一个细心周到的人。
当我和太宰治迈出走廊，打算离开时，等候在一旁的侍者推着一把配色构架都眼熟得令人头疼的轮椅迎了上来。
还好这只是普通的轮椅，上面没有奇奇怪怪的按钮，不然我真的要找军火商谈谈人生了。
之前曾说过这是一家高级日料店，但我现在必须补充一句，这是一家高级到庭院足以容纳溪流和水车的店。
美则美矣，路也是真的长。
在进店的时候我没想太多，任凭太宰治拄着拐杖啪嗒啪嗒地跟着走，他也没说什么，没想到琴子小姐居然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回忆她离开时的慌乱，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不像有精力准备轮椅的模样，估计是最开始替我们寻找合适房间时留意到太宰行走不便吩咐下去的吧。
太宰治本来还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庭院，见到侍者之后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犹豫地问：“给我准备的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并非人在感受到善意时展露的笑意，那更像是解开了什么疑惑，求知欲得到满足后绽放的笑容。
因为这个小插曲，我们坐在回程的轿车中时，他仍然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既没有叫嚷着无聊，也没有像鬼娃花子一样阴郁地盯着人看，反而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歌。
相反，我却郁闷坏了。
我终于想起自己忘了的事——我是为了什么请太宰治吃饭的！
现在开口显然不够明智，好歹我也是奉首领的命令监督保护太宰治，接到命令后第一时间带监视对象离开港黑到处闲逛已经足够招摇，为了安别人的心以及避嫌，我特意申请随行人员作为监视我这个监视员的监视员。
此刻他正在任劳任怨地替我们两个不满十四岁的无驾照儿童开车。
我和太宰治的谈话内容不能被第三人听到，尤其那个旁听者还是黑手党相关人员的时候，其效果堪比黑暗奏鸣曲，谁听谁死，不分敌我。
既然不能谈论最想知道的话题，也没什么事可以做，遂从腰间系着的暗袋里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这是我的一个小癖好，最初只是为了掩饰书本形状的念能力而随身携带书籍，但是当我某次无意中看到书中内容并被其吸引时，便养成了阅读的习惯。
我不挑剔书的种类，基本上来者不拒。哲学活跃思维，数理逻辑严谨，民俗包罗万象，文学升华精神，即使偶尔遇见言之无物或者无病呻吟的作品，若是据此推理创作者的心路历程，也别有一番趣味。
因此比起别人精挑细选的购书模式，我逛书店更像逛蔬菜批发市场，提着一个篮子，发现封面有趣的书籍拿下带走，凑满一篮子便去结账，然后往暗袋里随便塞几本书，想看的时候抽出一本来。这往往会造成一个结果——在看到书页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就像此时将书拿在手里了，我才发现封面的内容——《恋爱宝典》。
我：……
这真的是我亲手挑选的书吗？当时究竟是脑子抽了还是眼睛瘸了？
好巧不巧的，太宰治在此时把他那颗毛绒绒乱蓬蓬的脑袋挤了过来，一字一顿地读出上面的内容，然后眨眨眼睛，心照不宣地笑：“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不是，你自顾自做什么阅读理解呢？还有你知道啥了就保密啊？
仿佛听到了我无声的质疑，太宰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有一两个见不得人的癖好很正常，说到底早苗你虽然年龄小，倒也是个正常男人啊。”
你看到天上的星星了吗？那是我闪着问号的眼睛。
我不明白他忽然之间胡言乱语什么，直到对上司机大叔在后视镜里窥探的眼睛，当他慌乱地移开视线时，我差点捏碎手里的书。
“太——宰——”
“什么什么？要感谢我吗？感激到给我跪下吗？不用这么夸张啦，我只是一个宽容又善良的普通人而已。”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于是我真的笑了起来。
“大叔，”我拉着车内配置的隔断，问道，“介意我把这玩意放下来吗？”
隔断是黑手党专用车标配，把这玩意向下一拉，声音啊光线啊全都挡得一干二净，后座上的人无论谈话还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都很方便。
大叔看着有些犹豫，估计是真的心疼车子，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抽着脸答应了：“那个……你们轻点……”
“这个嘛，就要看他配不配合了。”
隔断放下之后，我看向仍然维持着欠揍人设的家伙：“说吧，你想做什么？”
他感到有趣似的笑了起来：“你这么确定我有话想单独说？”
我掰着手指：“没有也没关系，正好我可以——”
他冷哼一声：“使用暴力？”
“——挠你痒。”
太宰治：……
太宰治超快速地说：“车行驶的路线不对。”
我没有让他继续解释，而是翻开了手中的书，发动念能力快速浏览起来。
太宰治明显准备了一肚子话来说服我，见我举着《恋爱宝典》看得认真差点噎出一个嗝，他声调怪异地说：“哎呀哎呀，看来我说中了，早苗的特殊癖好。这可难办了呢，和变态蟑螂共处一室，我岂不是很危险？”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快速过完书中的内容，我问他：“你听说过吊桥效应吗？”
此时车辆正好行驶过跨海大桥，太宰治听我这么问他，条件反射看向窗外，随后意识到什么，露在外面的眼睛瞬间睁圆：“不——”
我喜欢脑子转得快的家伙。
我抱起太宰治，打开车门，跳到车顶，关上车门，借着会车间隙跳下大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司机大叔完全没有察觉，开着那辆轿车绝尘而去。
坐在桥下的钢铁横梁上，我愉快地问：“如何，有觉得心脏砰砰跳吗？”
太宰治面朝下挂在同一根横梁，如同贴在擀面杖的面饼，奄奄一息地说：“差点不跳了……”
本来还打算再嘲讽几句，突然一阵熟悉的音乐响起，掏出手机，屏幕显示着来电人信息——琴子小姐。
琴子小姐的声音在电话中有些失真，但仍然无法掩盖那抹夹杂着慌乱的虚弱，来来回回说了些类似于“招待不周”“多谢款待”之类的客套话，我对她说：“红酒很好喝哦，这样我们的约定就算达成了吧。”
电话那头骤然沉默了一会儿，琴子小姐莫名感叹道：“早苗大人……”
“是？”
她没有做出解释，但从那恢复了优雅从容的声线来看，应该不再迷茫了吧。
“妾身多有失礼，让早苗大人见笑了，他日定亲自登门谢罪。回程的路途请务必多加小心，还有……”
她的声音骤然放轻，仿佛踏入凶猛野兽领地的弱小动物，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我不得不凝神才能听得到。
“小心太宰治。”
太宰治不知什么时候从高速移动的眩晕感中恢复过来，调整好姿势坐在横梁上，悠闲得仿佛正在露天阳台欣赏风景。当琴子小姐话音落下，他若有所感，盈盈一笑：“怎么这个表情，难道有谁提到我了吗？”
我若无其事地挂断电话：“没有的事。”
……话说，我有在琴子小姐面前提过太宰的全名吗？
.
“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好像应该先联系首领来着。”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当保镖，业务不是很熟练，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通知雇主。
太宰治鼓掌：“难得你还记得任务内容，了不起了不起，医生真该给你颁发一个敬业奖杯。不过很遗憾，在你和漂亮大姐姐调情的时候，我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他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上是刚刚发送的内容【跨海大桥，速来。】
多打几个字是能累死你吗？
不对，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远处遥遥传来不平常的声响，那声音微小而又沉闷，短暂而又猛烈。
——就像有一辆车在几个街区外爆炸了似的。
我叹了口气，认命提起太宰衣领：“准备跑路吧。”
“你不能换个姿势吗？”他不满地大声BB。
“可以啊，公主抱要不要？”
“……好恶心啊，你果然对我图谋不轨！”
并非无视琴子小姐的警告，只是太宰整幺蛾子也好，纯粹被牵连也好，他都是我的任务目标，从没有任务做到一半甩手不干的道理。
我不允许自己的履历中出现任务失败的字样，要么解决任务，要么解决发布任务的人。鉴于森首领离得挺远，我选择先把太宰治送回港黑再说。
然而那时候的我却忘了，无论太宰表现得再怎么脱线，他都具有成为玩家的可能性。
而玩家，是决不应该顺着他的思路迈出任何一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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