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顾昭浑身透着凛然寒风,眼中浓重的恨意,令她从混沌中后知后觉。

    这个问题,她平日绝不会说出口。

    问了又有什么用?无法辩解缘由,只会徒增顾昭更多疑虑。现下她还要依靠着这位曹月的顾郎行事,还需看他眼色。

    郎君瞥了眼她,启唇冷声回复她的问题:“那日谋害我的人中,有你身边昏礼拜堂时送口信的侍女,若我未记错,她应当叫做夏莲。”

    陆怜烟猛地听到这样的消息,嘴唇微微颤抖着,暂且忽略了郎君的怒意翻涌,转动着昏沉的思绪。

    她费力回忆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成婚当日,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夏莲,从京城赶至董家村,告知了自己宫中发生的事情,她急急弃夫离去。

    而顾昭说,去谋杀他的人中有夏莲。

    陆怜烟睁开眼又阖上,答案如她所料,顾昭亲眼所见便必不会有假。可是夏莲,她陪伴自己了近十年时间,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贴身侍女会背叛自己。今日里她舍身救了自己,护主心切也做不得假。且夏莲这些年几乎寸步不离自己身侧,若说什么时候远行去了太行山也需要时间……

    除非,是自己派人去抹掉董家村生活迹象的当天,那日是她派了夏莲去处理的,回来后并无蹊跷之处。

    但若是发生在那日,便说得通了。

    只是,又是谁动了顾昭?

    女郎足履微动,艰辛着坐起身来。在昏黄的光线下看着顾昭道:“无论我如何解释,郎君定不会信我,是或不是?”

    “是。我只看证据。”顾昭颔首。

    “我无证据,需得郎君自己去查。”陆怜烟鼻音极重,倚着壁睫毛翕动,“当年我曾派夏莲去太行山下董家村,消掉过一些生活痕迹,并未下令她做其他事。我怀疑是有人跟踪着她,知道了你的行踪。”

    “……我会再查。”

    这个反应分明是不信,自己的一面之词,在他心中并无作用。

    言以至此,她不该说的都抖落了个干净。他若不查,待自己解决了心头仇恨后,也会去查是谁给自己扣了盆污水。

    车轮毂作响,马车动了。女郎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晃动了一下,跌入榻间,头撞到了内壁,浑身既酸痛,晕得厉害,跌在了榻上。

    那人合上了本欲打开的文书,搁下笔,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她闭上眼,不想去看他,因她此时实在有些狼狈。

    一别三年,京城相见两次都是不欢而散。每次女郎都是娇媚的,肆意如火焰般的。

    而当下,国色天香的花儿面上红彤彤如喝醉酒,唇间干裂,花儿也萎靡了。

    陆怜烟模糊感受到那双手又一次抚上了她的额间,低沉醇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烧得厉害。”

    她睁眼,只看到顾昭从她额头将手抽离开,又重新回到了窗边的位置上,点上了铜灯专心处理手头事宜。

    灯下的郎君静默如一副画卷,暖光衬的他眼眸略略少了冷意,眉梢也染上了温暖的红色。

    而陆怜烟的心却是冰凉的,她想,顾昭离开的毫无留恋。

    哈……她当然知道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会忍不住开口询问顾昭往事。

    然而可恨的是,话匣子打开后,她无法抑制自己,不由自主的又一次开口了。

    “你为何以为,这具身体里换了魂魄,我不是曹月?”

    佛堂时,他曾说过自己不是曹月,只是用了曹月的身体,且比较了她和曹月的性格……

    他为何这样肯定?

    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缠着她内心深处的纠葛。陆怜烟说出口后,不仅没有感到轻松,更加紧绷了。

    他会答复吗?

    顾昭抬头看过来,沉声落下两个字:

    “夺舍。”

    “……”

    她有些恍惚。

    顾昭盯着她:“近些年,有人一夜间就会变成了另一个人,有甚者会嚷喊一些奇怪的话,即为“夺舍”。这些人最大的特点,便是一夜间性情大变,而你也是——”

    话未说尽,但她知道顾昭是再一次暗示她性格的变化。

    陆怜烟道不出自己的感受,只是勾起唇,笑意未达眼底。

    性情大变。

    这个词多么嘲讽。

    因她性情大变,故不再是之前那个人。

    是她,执意要去寻找那连圣上都无法查出的幕后人,不放下逝去之人的仇恨。

    母妃早就想带着自己与允儿一同离开人世,又是她,冥顽不灵的一次次阻止后再阻止……

    错在哪里?

    原来错在她变了。

    是她固执了三年,变成了顾昭再不认识的另一个“她”。

    而这种变化,也只有“夺舍”得以解释了。

    “既如此,顾郎竟能容忍一个外来的灵魂占据你心上人的身躯,也实是不尊重。”陆怜烟嫣然笑着,病症令女郎脸色惨白,眼眸失了流离的那份美,不过强弩之末。

    女郎病态的模样,仿佛已然朽木死灰。

    他低着头,淡漠的容色疏离:“我曾遇过一位夺舍之人,她曾告知我,夺舍之人是无意占据了身体的,他们会拥有原身的记忆,所以行事可以如原身一样自如。且她确定原身的魂魄仍在,也许有一日,那属于身体真正的魂魄,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公主,我并不关心你从哪里来,但我需得守护好阿月的身体,或许她会回来。”

    他似乎深情至极,可深情的对象,是三年前的她。

    他对现今的自己,只余厌恶与恨意。

    陆怜烟垂眸,陈述事实道:“而你恨陆怜烟至深。”

    “公主应当早已知道。”

    “恨谋害于你,恨成婚时抛弃你?”

    空气寂静的冗长。

    郎君望了过来:“公主,我只会拿走你应该偿还的,你不必套话。”

    见他回避了问题,女郎微怔,不解道:“你不恨三年前逃婚弃你而去之过?”

    “那不是你,是阿月,我为何要恨。”

    顾昭薄唇轻启,说出的答案却在她意料之外……

    原来他从不恨自己当年逃婚之意。原来曹月在他心中这般好。

    这一刻,陆怜烟下定决心。

    ——不再告诉顾昭往事缘由,也不再解释“夺舍”这个奇异的误会。

    她心中持着份傲气,宁愿就让过去尘封着,毕竟,人人都能欺辱的那个曹月,那个七公主,她陆怜烟再也不会回去了。

    故而,她陆怜烟就不是顾昭深情眷恋的那人,他们已然背道而驰,是另种意义上的“夺舍”。

    哪怕无人爱她,茕茕孑立。

    女郎抿着唇,将身子侧了过去,隐忍着痛楚与昏昏沉沉的状态,垂下眼帘,眼皮打着架,昏昏欲睡。

    马车已经驶入官道了,道路平稳很多,夜里只能听到郎君手指翻动纸页的零碎声音,她困极,眨了眨眼,便阖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郎君处理完了事务,站起身来看着女郎娇美的睡容。

    她小小的身子都蜷缩成了一团,双眉紧蹙,偶尔发出疼痛难忍的闷哼声。

    顾昭敲了敲车窗,外头的梁元应声道:“郎君,并无异况,后头也无追上来的车马。”

    顾昭神情淡漠,只是声音放轻了些。

    “叫车夫赶路去附近的春水县,公主身上有伤且带着病,需得及时医治。”

    听到这话,梁元咧着笑,会心一笑:“公主还未嫁过来呢,郎君就对公主这样关照,嫁过来可不得宠上天了。”

    里头的郎君不语,梁元一愣,才迟钝的想起自家郎君筹谋的那些事情,可都是朝着这位公主傍身的产业而去。

    一边护她周全,一边决意伤她至深。

    实有些不明白郎君到底在想些什么。

    厢内的顾昭,坐在了床榻边,抿着唇看着咫尺天涯的女郎。

    善于控制情绪的如玉郎君,面上却神色不定。

    陆怜烟做了噩梦。

    镜子中的她梳着漂亮的发髻,眼神清澈若泉水,映照出淙淙柔意,她貌美且雪白可爱,一旁允儿羽儿蹦蹦跳跳的笑闹着:“姐姐,姐姐,快带我们出去玩吧!”

    蕙贵妃躺在椅上斜斜眯着眼瞅了过来,珍珠链子衬得她雍容华贵,安逸悠闲的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后头婢女为她扇风。

    她跳下了凳子,拉着弟弟妹妹开心又渴望的看着蕙贵妃:“母妃,今日放我们出去转转吧!”

    蕙贵妃翻了一页,三个孩子眼巴巴的盯着她,这才抿唇一笑:“去吧去吧。”

    她拉着两个柔嫩古灵精怪的小孩儿,撒欢似的跑到了御花园,芙蓉花开的极盛,花香扑鼻,各处是银铃般嬉闹声。玩累了,便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彼此相视哈哈一笑。

    忽然,石子朝他们打了过来,雨点般落在三个孩子身上,她连忙用胳膊护着允儿羽儿,疼痛均被她一人承受下,两个孩子泪汪汪盯着她。

    “姐姐,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们呀?”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她揉揉两个纯真无邪孩子的头,强作出微笑的模样,温柔笑道:“没事的,只是一些误会,姐姐和他们解释清楚就好了,你们就先回去找母妃。”

    看着他们不舍得抛开,她才缓缓转过身来,笼罩在阴影下。

    梦魇刚刚开始,她堕入深渊。

    无穷止境的深渊里,到处是嘈杂琐碎的辱骂声:“七公主偷了东西!”“七公主性格顽劣,需得由我们管教管教。”

    她在黑暗中除了脸外浑身青肿,雪白可爱的女童想着:其他人都欺负烟儿,可是他们都是误会烟儿了,误会罢了,可以原谅他们的。还好,宫中还有位皇兄待她极好,烟儿要去找宫中待她最好的子澜哥哥。

    见她想逃,众人推着她,嘲笑着她,不知谁用了把力气,她被推翻在地。

    曾与她嬉闹玩笑的白袍小郎君来到她面前,是她的子澜哥哥。

    他们在宫中一起长大,他待她极好,别人都欺负她,只有子澜哥哥愿意帮她瞒住母妃,处理身上的青紫色伤痕。

    内心的另一个她却无法发出声音,无声呐喊着:就是他在指使别人欺辱于你啊!

    黑暗被打碎,肤白貌美的女郎一晃长大了些许,及笄礼上初露惊世美貌,她盛装出席,温柔笑着,美艳动人。

    有人叫她,女郎仍然纯真青涩不懂得拒绝,毫无犹豫的微笑着应允,纤纤玉手却不自觉触碰着颤抖的胳膊,上面满是伤痕,婀娜身姿缓缓走出了宴席。

    遭劫在数,她本已安之若命,却在那日,命运转动着齿轮,轰轰烈烈碾碎了安静忍耐的过往。

    女郎还不知,懵懂望向远处,她差些要尖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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