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琅缓缓睁开眼睛, 有浅薄的光线透过毛玻璃照进来，如细密的针脚刺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眯着眼躲了几下，意识跟着逐渐恢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被泡过水的牛皮绳捆在身后，像一只蹩脚的鱼, 只能上下摆动。
他看清这是间小库房，拥挤狭窄, 周围全是堆叠的货物, 尘土味和霉味都很重。
他拧动了一下脖子，痛的翻不过身，手上也没有力气。
他被下了药。
库房隔音效果不好，这会儿，有细微的对话声从屋外传进来。
老板声音苍老, “怎么样，板车准备好了吗？现在的路面可不好走, 全是石头和裂缝。”
他手下一个花臂气喘吁吁地说：“准备好了老板！但是刚才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塔上那个屏幕它变变变了！”
“变了？变什么了？变成蝴蝶飞走了？”老板敷衍着，翻着账本清点还能用的物资。
“不是！”急得花臂舌头都大了，“那个屏幕上原来只有进度条, 现在多了个画面, 我一看那画面里的场景好像就是我们仓库！”
酒吧老板狐疑着向外看去。
天蒙蒙亮，刚能看清那个巨大的LED屏正开着全灯，屏幕上, 一个模糊的人影躺在桌子上，睁开了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里显得非常亮。
明琅眨了下眼，浑然不觉地四处张望。
画面不是静态的，是直播，全天二十四小时无缝隙监视。像是有看不见的摄像头，一直对着他。
“老天——”老板表情一滞，“这是个什么鬼操的世界。”
随着天慢慢亮了，看到这个的人会越来越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他这里来。
老板看着他这风雨飘摇的藏身之所，忽觉忡忡忧心。
“要尽快转移出去，”老板声音降了下来，他大步走向库房，进了屋，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他的背影，“比想象中的更麻烦，你的画面为什么会出现在屏幕上，这怎么回事？”
明琅比他更茫然，但他把情绪隐藏的很好，流露出来的只是十足的漠视。
他侧倒在桌上，眼睛盯着这群人，“你给我解开，我告诉你。”他神态极尽平稳，可惜尾音的一点慌出卖了他。
老板干笑着，“不信你。”
“你抓我做什么？”
“我的酒可不是白喝的，”老人的眼皮耷住了眼角，直勾勾地盯着明琅，“现状是有点不愉快，但我接了个个人任务，要把超独送到城西废弃厂房，”老人碰了碰桌子，“你。”
“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跟你交个底，我早盯上你了，我跟你说过吧，我感觉很准的，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不那么对劲。”
“从头到脚。”老板补充道。
明琅嘴唇抿成一条线，对视了几秒，眼神忽然就松了下来，他确实是不记得很多东西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变成这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这个世界做过什么。
那样子不怎么有底气，“你没有证据。”
老板用鼻子“哼”了个音。
明琅的外设上，弹出了一个蓝色对话框，伴随着全城播报：
[请创世主尽快颁布今日指令]
他发现自己几乎不存在秘密，每一次操作与对话都要走一遍全城。
“喏，证据来了，”老板摊手，脚下错了几步，不疾不徐地问：“你还能颁布指令？”
“结束沙盒。”
[指令违规]
“回到从前。”
[指令违规]
“销毁面具。”
[指令违规，鉴于您多次违规操作，您今日还有三次可尝试机会]
“操——”这声单音节吐得很压抑很小声，明琅看着外设屏幕，眼神一瞬间失焦。
老板扶着桌面，粗暴的掰过明琅的下颌，“听着，别再装了，大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赖你，你最好快点把这个世界给我变回去。”一字一顿的喷在明琅的面具上，又一把甩开他的下巴。
明琅的烦躁不亚于城里的任何人，他什么都不知道，都他妈违规。
花臂看着明琅变冷的眼神开始有些慌，“老板，他可以发布指令啊，他会不会让我们直接去死？”
“你说的对。”老板给了个打晕的手势，“先把人转走再说，任务要紧。”
这种时候，花臂得了命令拎起明琅，一只手握着地上一块砖石，眼见着就要朝他后脑砸上去。
明琅身子向后撤去，被绑在一起的脚腕向上用力，这个姿势却对花臂造不成任何影响。他看不到身后的动作，所有感官被一瞬间放大，他越来越急切，千钧一发之际，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脑信号迅速产生，50毫秒后被面具翻译成人类语言。
[公告：创世主颁布了今日指令，你这个花臂快放开我！放下，住手，松开我的手！]
机械音不带任何感情，毫无抑扬顿挫可言，像一种尴尬的嘲讽，在场的三个人都怔了刹那。
颁布成功了？
紧接着，能看出来花臂在竭力反抗着什么，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他的面具亮起持续蓝光，脑神经逐渐被一股力量“捏住”，强迫着他松开了手、僵硬地放下砖头，从裤兜里掏出刀子割断了明琅手腕上的绳结。
“呃——多谢。”明琅三分尴尬六分错愕，还有一分真诚，哪怕是这种窘迫的境地还是惯性让自己得体一些。
指令完成即结束，花臂感觉脑子里那块豆腐仿佛被人捏碎过一样，中枢一阵疲软，失力坐在了地上。
老板上前一巴掌拍在花臂的后脑勺上，“你吃错药了？”
花臂苦不堪言，“哎我去，老板，他他对我使坏。”
老板拍击着门板，“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源源不断的酒保闯入仓库，老板的手下远不止这些人。
明琅第一次颁布指令，不懂技巧没考虑太多，还是太草率了，他现在药劲还没过去，想正儿八经的走几步都不容易。
哪怕是这样还是抡着扳手跟人开干。
“他扳手哪来的？你们没搜身？”老板那只手皮都松松垮垮了，力气还很大，仗着人多，找准了机会对着明琅颈部插了一针，“妈的废了根针，500金没了。”
“老实了吗？”
明琅伸手向颈后摸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只感觉整个身体忽然之间轻飘飘的，手腕处像按了个弹簧，晃晃悠悠地使不上力气，最后“咚”的一声，先扳手一步砸在了地上。
他眼睛半睁半闭，意识似清非清，也就无谓地挣扎了几分钟吧，又重新被绑了起来，这回整个人都被捆在了桌子上。
这边刚消停，花臂就盯着自己的外设开了口：“老板，不好了！”
“又怎么了？”老板现在看着这个小弟都有些招人烦了，“今天到底是有多不好？”
“有人看到了屏幕，模模糊糊拍了个虚影发在城市频道里，已经有人开始讨论这人是谁被关在哪，我们怎么办啊？”
“你们，”老板信手点了几个人，“去用黑布把透光的窗户全都封起来，现在出去太招摇了，会被拍到，等到晚上吧，我们再偷偷把他运出去。周围多派几个人盯着，里外都盯紧了，有人靠近立马面具联系。”
“好嘞。”
库房的门被重重的甩上，门缝透光，很快被黑布封死。
漆黑狭窄的闭室里，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麻醉针的效果很快上来了，明琅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倚在桌上，眼神混沌，感官模糊，意识无法集中，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却一个指头都动弹不得。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表哥，你这有吃的没，我快要饿死了。”
花臂跟着年轻人热情地打招呼，“瑞文，回来啦。”
老板：“你不是进过新手副本了，没有奖励金？”
“有啊，那金币只能换营养针，我想吃点硬货，嘴里没味，你有没有啊？表哥？”那个叫瑞文的年轻人在撒娇，可老板并不吃这一套。
“有几只老鼠的干尸在后院，你要不嫌弃的话就——”
“得了吧，你故意恶心我呢，我知道吃的在哪，我自己去找。”他记得酒吧深处有一间囤货的小库房。
那年轻人往里头走了几步，那扇门现在不仅被关着，门上还封了一层黑棉布，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问道：“你这黑布围着什么呢？”说着已经撩起黑布推开了个门缝看了进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蓦地僵住了。
他和明琅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对视，或者明琅眼神涣散、根本没有能力能真正的看清他。
瑞文闭上了嘴，看着桌子上的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手搭在桌边，脖子伸长，唯有胸口还在一上一下的起伏。
就是这么一眼，还是给瑞文认出来了，明琅那发色太显眼了，淡淡的一抔素灰，看得他心都要跳出来了。
“碰”的一声，老板大力拉上门，拍开瑞文的手，“滚出去，少在这乱翻，想偷酒？”
瑞文看着地上的针管，不难想象出来明琅是怎么被制服的，他尽量稳定自己的声音，“表哥，你你你怎么绑架人啊？”
老板平白无故多瞪了他一眼，“我从新手副本出来之后，接到了一个个人任务，要把里头这个送到城西的废弃厂房。”
“为什么是他啊？”就是他带我们结束的新手副本啊。
瑞文下半句还没脱口，就听到他表哥压低了声音，“他，超独啊，说来也巧，给我认出来了，我还以为创世主是个什么样的……”
瑞文受惊不小，急切的打断道：“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能确认就是他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表兄弟两人凑一处哼哼唧唧的，“早上的视频看了？”
“看了。”
“他发那句话的时候，就在我边上，我让他发的，”说起这个老板有些得意，“看起来超独好像从来没用过城市频道，不然怎么可能连自己的ID都不知道？”
瑞文回头看了眼门，“你那任务怎么说的，送去城西然后呢？做什么？”
“要你问这么多？我一个人养你们一群容易吗，不完成任务哪来的钱养你们？”老板把他往外赶，“赶紧出去，对了，你那个末世挚爱呢，约着人了吗？”
瑞文哪还有心思泡妞，胡乱抹了一把头发，眼神飘忽闪躲，“表哥，我去给他送点水吧。”
老板出言提醒：“那是个男的，你小子不一向只关心女的吗？”
“你那药劲太大了，别搞死了，搞死了怎么完成任务？”
老板一想，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拍了拍他的后背，“行吧。”
瑞文去给明琅送水的时候，浑身紧张，靠近了明琅三米范围内都会被纳入摄像画面当中，还好不会收音，屋里也够黑。
自从两人离开副本之后，副本频道就解散了，这会儿明琅还屏蔽着私聊，瑞文只能小声叫：“哥诶？”
明琅好像看到有个人在向他靠近，随后有液体落进了他的嘴里，他浑身警惕，下意识闭上了嘴。
瑞文啧了一声，“是我，小红，六号。”
明琅低喃了几个音，排斥地往桌子里头靠去，脖子上一凉，又挨了一针，瑞文话语里有些心疼，心疼钱，“这根治疗针花了250金，哥你欠我250啊。”
瑞文不知道他大哥买皮肤就用了二十万，现在账户上还是赤字状态，别二百五了，二块五都没了。
意识激活，每根神经开始恢复工作状态，明琅双眼逐渐聚焦，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晃动的虚影，“你？”
“嘘，小声点，我表哥派了人在门口守着，”瑞文靠近他，又想起来什么，“你真是超……创世主？副本里你演我们呢？”六号以为自己会生气，可这事他怎么想怎么激动，“真是？”
“我不知道。”明琅闭了闭眼睛，他感觉这个沙盒在坑他，操蛋之程度，堪比第一次做0却找了个毫无技巧可言的新手。
瑞文连着不知握了多少根草。明琅是他大哥，他大哥是超独，四舍五入不就等于他是超独吗？
明琅清醒过来一些，记起混沌状态中的几个片段，“你就是酒吧老板的那个小表弟？”
“您还听说过我？”瑞文惊喜。
还真是小表弟。
“你们俩这年纪差的是不是有点多了。”看发色听声音，这对表兄弟相差五十岁都打不住。
“嗨，我爸比他妈就小了二十来岁……”
“别跟我解释了。”明琅心烦意乱不想听，他挣动了几下，皮绳实在捆得有些紧。
“我放你走呗，你等我找个机会把门口的人支开，”屋里太暗了，瑞文摸索着找到绳结，边解边说着：“但你能不能别伤着我表哥啊。”
“好。”明琅一口答应。
瑞文想了想手上的动作又停住了，觉得再叫大哥已经不能准确定位明琅的身份了，“我主，我还想——”
“……”明琅表情不自然，他在适应这个称呼，“想什么？”许愿吗？他没有这个功能。
“加个好友啊。”瑞文眨了眨眼，他觉得这人一跑，二百五就要不回来了。
“你ID是什么？”
“roughness。”
明琅扫开外设，打开通讯录，这还是他添加的第一个好友，好友栏里空荡荡的。
“瑞文！干什么呢？送个水这么久？”老板见他一直不出来站在外面喊。
“表哥啊，他绑起来了喝不了水，我正喂他呢。”瑞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松开手部的绳结。
老板骂骂咧咧的，“渴一天死不了。”
瑞文临走前不忘小声叮嘱，“水我放这了，外面那个屏幕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直拍着你，也没找到摄像机在哪，你最好天黑点了再走，不然太危险。”
明琅深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副本之后还能遇见，“谢了。”
瑞文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哥，下次见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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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文坐在建筑废料上给自己注射了一剂营养针，他有点后悔在超市的时候没多吃点零食了，吹着带沙的风看夕阳余晖。
整个城市，遍地遗骸，一眼望去再也没有阻碍视线的高楼大厦，地平线特别明显，凹出了一种末日崩坏的美感。
[R*：哥，醒着吗，天要黑了]
[M：嗯]
回光渐收，天色|欲晚，他站起身，扶着穿出石面的钢筋跳下了废墟，走向酒吧后头临时搭建的避难所。
黑夜在他身后悄然而至，瑞文向前走了几步，有一小缕凉风舔过了他的脚踝，有点痒，他摸了摸他的工装裤，想要回头又没有这个胆量。
这凉意有些似曾相识，冷森森的，勾起了他不太美好的一段回忆。
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慌什么，真没出息。”瑞文骂了句自己。
紧接着，沉静的夜里响起了一点动静。
“簌簌，簌簌。”
如果不侧耳倾听，决计会忽略掉这声响，可瑞文是见识过阴影的人了，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有什么在靠近，可这还不够，因为这“簌簌”声再逐渐密集，逐渐变大，甚至开始有些像夏天的蝉鸣。
嗡嗡的。
“卧槽。”瑞文脚步乱了起来。
[R：哥啊]
瑞文开始向前跑，眼看着离避难所越来越近，他都看见窗户后头表哥晃动的人影了，他张开嘴刚要发出叫声，几只蠕动着的触手摸着他的脖颈，伸进了他的嘴里，塞满了他的喉咙，有浅浅的电流啃食着过他的口腔与舌苔，乃至蔓延全身。
啊——
[M：好了吗？]
瑞文发不出声音，只有面具闪了一下蓝光，在十足的夜色中照亮了脚下的一小块地，那是密密麻麻的阴影。
他双目撑大，很快放弃了挣扎，他的瞳孔上映着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A：我来了，我来了
R*：roughness，怕占字数之后都用R代替
因为明天要上夹子，所以下一章会在8号下午左右发。
感谢阅读，感谢营养液。
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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