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舌灿莲花”
出乎张明德意料之外, 以礼贤下士、求才若渴闻名的八贝勒, 在听到他报出名号之后, 脸色非但没有多云转晴,反而变得更加阴沉,竟似有愤恨之意。
张明德行走江湖多年,看贵人脸色已成本能, 当下心中就是一凛。
难道八贝勒听说过我?那也不对啊, 我进京之后只在顺承郡王府、直郡王府活动, 二位王爷都对我以礼相待,直郡王还推荐我到八贝勒府来……怎么八贝勒仿佛对我有恶感?
其实这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张英、张廷玉、张嵩、张鹏翮……胤禩这一天的窝囊郁闷都是姓张的害的,正无处发火,这又来一个姓张的!
“主子可是身体不适?”何焯关心地问道。
主子一向气度不凡, 怎会如此情绪外露, 想必遇到为难之事了。何焯顿时有些后悔,不该因为是直郡王推荐来的道人, 就直接领到主子面前。
胤禩只是一时迁怒。虽说这帮姓张的坑得他不轻,但不是还有张若婷吗?张若婷对他剖开心迹之后,已经不像原来那般冰冷。一想到她,胤禩的气就消了一半。
见何焯面有忧色, 胤禩知道这个心腹侍读既有才又忠心,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还好,不妨事的。”
何焯低头道:“是奴才逾越了,这就把人带走,不打扰主子休息。”
胤禩这会儿也的确没有交际应酬的心情, 点了点头。
张明德却有丝不甘,不愿就这么被打发走。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自己的宗派鹿鸣山不断发展壮大,与蜀郡的鹤归岭成为道门最繁盛的两个分支。如今为了争夺道门正统之位,两派已到了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不惜破尘入世,搅动天下风云,就是为了一统道门!
当今国主治下宗门教派林立,连域外洋人都来开宗立派,实在不成个体统!等他择一明主辅佐,立下从龙之功,定要成为国师,令出法随,将鹿鸣山定为正道国教,余者异端都要铲除!
张明德抱着这个念头,先托关系找上了宗室,云山雾罩表演一些道术,获取信任后再向上跳槽。跳来跳去,以顺承郡王府作为跳板,攀上了大皇子直郡王的门路。
直郡王身为兄长,却要向太子低头,言语间都是太子如何跋扈,显然有夺储之心。
张明德卖弄口舌,蛊惑直郡王刺杀太子,取而代之。没想到直郡王不以为然,说没有人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行刺太子!
直郡王胤褆虽然对太子早有不满,但对他的皇阿玛的敬畏更为根深蒂固,所以否决了张明德的提议。但他看过张明德的道术表演,觉得这个术士有些本领,想起老八最近被太子逼到墙角,说不定会铤而走险呢?
胤禩生母出身不高,从小养在胤禔的额娘——延禧宫惠妃跟前。胤褆早听额娘提醒过,老八看着温和,心却是极硬的。
胤褆表面粗豪,心里也有小算盘。他对张明德说起胤禩赞不绝口,说胤禩如何德才兼备,前途不可限量,又顺势将张明德推荐给胤禩,其实并非出于好意。
若老八真对太子动了手,事成了呢,胤褆有自信降得住老八。到时候嫡子不存,当立长子,皇位舍胤褆其谁?事败了呢,老八难逃太子报复,胤褆也不必直面皇阿玛的威压。怎么算他都不吃亏。
张明德的鹿鸣山派在京城也有根基,四处搜罗消息之后,张明德认为直郡王所言不虚,八贝勒广结善缘,孟尝再世,其人可以下注!
没想到,明明挑选良辰吉日前来拜会八贝勒,连表演内容和蛊惑之词都想好了,怎么八贝勒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呢?
此时何焯转身对张明德道:“贝勒爷今日不便会客,大师请随我出去吧。”
张明德眼珠一转,朗声笑道:“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尊上堕入迷障,惜哉!”
胤禩一听这道人引用《列子》打机锋,心生反感,冷冷道:“目妄视则邪,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这一句出自《淮南子》,也是道家典籍。
潜台词是小样儿,忽悠谁呢,以为爷不懂你这套么!
张明德不惊反喜,亦用《淮南子》回道:“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八贝勒的身世和性格,他早打听得一清二楚。只要有机会开口,自然能选出相应的谶语奉上。
胤禩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还是着了江湖术士的道儿!一念及此,胤禩火冒三丈,心魔丛生!
他虽比不上太子金尊玉贵,比不上大哥和三哥的郡王之位,但也是皇阿玛亲封的多罗贝勒,金枝玉叶的皇子!
皇阿玛偏心,他不敢怨恨;太子百般欺压,他不能还手;四哥弄权,他无计可施。如今竟还要被这低贱小人戏耍!
张明德欣喜地看到,八贝勒终于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不再急着驱赶,甚至对自己笑了笑。八贝勒天人之姿,笑起来真有如沐春风之感。
何焯却看到主子眼中冷冷的杀机,知道主子这是真恼了。
也好,主子平日受了委屈都憋在心里,如今这道人能让主子出气,也算死得其所了!
只要胤禩一声令下,这道人就会人间蒸发,保管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但何焯没想到,胤禩笑过之后点了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师果然不俗。”
张明德心花怒放,表面上维持着世外高人范儿,捻髯微笑道:“贝勒爷龙章凤姿,雅量高致,日后必然富贵无极,得偿所愿!”
胤禩对这番云山雾罩的马屁不置可否,“今日天色已晚,请大师先在客房安置,明日再向大师请教。”
张明德自以为得计,心满意足地跟着何焯走了。
胤禩负手而立,望着书房窗子外清冷的月色,长出一口气,胸中愤懑已经一扫而空。
心念电转间,胤禩已经想好了张明德的用处。此等擅长蛊惑人心的妖道,合该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四哥,你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小弟帮不上别的,只能送你一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民心民望,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四贝勒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到那个时候,四哥功高震主,势如骑虎,就算没有裹挟民意之心,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到那个时候,是皇阿玛先坐不住,还是太子先跳起来?小弟拭目以待!
*
四贝勒府里的紧张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宫里不住派人慰问、赏赐,已让所有人都明白四贝勒这次办差是得了圣心圣意的,并不是祸事。
乌拉那拉氏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依然不敢懈怠,现在府里府外多少眼睛,贝勒爷一天没有回府,府里的人就要保持一天低调。
所以弘晖、瑚图里、弘时依然要居住在正院。李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天天往正院请安。
孩子们倒是很开心。平日见面不多的弘晖和瑚图里,如今早晚一起逗弄弘时,姐弟情分加深不少。弘晖与伴读念书练武时,有弟弟在一旁跌跌撞撞、口齿不清地加油助威,平添几分乐趣。
弘晖在胤禛悉心教导半年之后,性子越发开朗自信,偶有稚气之举,胤禛也不责怪。
前些时安和为了救生衣而焦虑,弘晖听说之后,让人在自己院子里种了一排葫芦,亲手浇水,日日照看。
安和给福晋请安时,弘晖跑了来,腼腆地道:“苏额娘,我问过先生,有人抱着葫芦过河,就不会沉下去。我已经种下了好多葫芦,等结了果子都给你!”
福晋院中上下人等闻言都忍俊不禁。安和感动得鼻子发酸,兼之思念弟弟,差点要把弘晖抱住揉搓一番。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怪阿姨之手,给弘晖行了一礼,“多谢大阿哥!”
后来葫芦苗儿爬上了竹竿,开了花,结了几个小葫芦,却始终只有巴掌大。弘晖眼巴巴的等啊等啊,实在等不及了,问府中花匠才知道这是园艺葫芦,不会长大。弘晖怅然若失,闷闷不乐。
胤禛知道了,称赞弘晖勇于实践,让人把葫芦苗移栽到莳翠园的一处平地上,郁郁葱葱甚是可爱。
安和忙过了那一阵,也去园中探望那几个属于自己的葫芦,并用五彩丝线给葫芦织了个外套,坠着平安结,挂在枝头甚是好看。等葫芦成熟,还是摘下来晾干,分给孩子们玩了。
水灾告急折子抵达京城的前两天,也就是八月十七,是弘晖的生日。安和还特地为小寿星做了一件葫芦图案的褂子,绣的不是传统缠枝葫芦,而是带卡通风格的胖胖的笑脸葫芦。
弘晖想起出痘时陪伴自己的葫芦娃,穿上就舍不得脱,差点直接穿着褂子睡觉。
安和听说后又有了灵感,用舒适度最佳的纯棉和丝绵混合的料子,给三个孩子做了绣花寝衣,让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星星月亮陪着孩子入睡。她依然只做产品开发,后续产品更新换代当然是交给府里的针线娘子。
孩子们喜欢得什么似的,连弘时都会磕磕绊绊地叫苏额娘了。
温馨的生日刚刚过去,胤禛就紧急出差,孩子们一开始还是有些害怕的,大人们也很担心。后院小佛堂终日香烟缭绕,福晋仍觉得不足,但此时出门烧香拜佛又太过张扬。
安和将红纸裁成小条,让孩子们将祈愿写在纸条上,再把纸条串上丝线,挂在莳翠园中的玉兰、丁香、海棠、石榴等花木的枝干上。
孩子们的童言童语很快挂满了一棵又一棵树,后来连大人们也忍不住开始写了。
安和自己又如何不担心?
救生装备开发工作已经完成,所有工匠和机械已转移到工部统一安排生产。
她撑着脑袋想了三天,第一次把桌子上的布料和工具挪到一边,铺开纸笔,将想到的建议一条一条写下来。
府里留存的、用料最好的救生设备样品都给胤禛装车送去了。听说工部加班加点组织生产救灾装备,比起往年受灾,这次已经算应对及时、准备充分了。
但安和心里清楚,救生设备的技术含量并没有高到可以垄断市场的地步。
不是她要看低人性,这些官方物资分下去之后,各地也许不敢囤积居奇,但山寨版一定层出不穷。
若只是因为生产条件有限,模仿私造出的装备,救灾效果差一些,还能发挥一定作用,弥补官方物资数量不足的缺口。这种情况可作为权宜之计,赈灾时可允许存在,但必须纳入统一管理。
最糟糕的是黑心商人可能会做出豆腐渣版,那可害人匪浅,必须严肃查处!一旦处理不好,会给赈灾工作带来不利影响。
所以为了物资数额统计和产品责任划分,官方标识、LOGO认证、管理监督必不可少!
赈灾物资发放只是第一步,灾民安置管理和灾后重建更加困难。安和心念电转间,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之前木匠皮匠织工船工等等的跨领域合作开发,已经有联合加工生产的雏形。安和不想在赈灾结束之后,放这些工匠散去,等待下一个契机再重新招募。那样效率实在太低了!
她想建立真正的联合加工生产线,这需要大批工匠和工人!当然还有市场和渠道!她思来想去,盯上了因为水灾流离失所的灾民。
灾民里面的技术人才可不可以甄别出来,集中培训管理,上岗再就业?
失去土地的劳动力可不可以集中培训管理,成为工人?
她记得此时的欧洲,工业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没有机会就罢了,眼前有这么一个机会,她真的忍不住想试试!
“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省事的,”乌拉那拉氏看着安和悄悄送上来的“满纸荒唐言”,无奈叹道,“贝勒爷若这样做了,会招来多少物议!”
安和苦笑道:“福晋容禀,妾身恨不得万事不理,只做针线。但如今贝勒爷怎么做都少不了物议,何不别开蹊径?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小见识,贝勒爷未必同意。”
乌拉那拉氏也是受过此时高等教育的才女,明白安和的意思。如今有多少眼睛盯着贝勒爷,等他出错!兹事体大,苏佳氏的建议未尝没有优点,还是让贝勒爷定夺吧。
见福晋同意用信鸽将她的建议送去,安和松了一口气,告辞出了正院。无论如何,她已经尽了一份心力!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心情稍微放松了,睡眠不足的疲惫立刻涌了上来。安和带着两个助理小姐姐往回走,路过莳翠园,望着满目的祈愿红纸条,安和信步走了过去,想看看自己挂的那句英文写的一路平安。
缪斯同学,祝你早日平安归来,堂吉诃德和桑丘的冒险还未完结呢!
正在胡思乱想,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音。
“见过庶福晋。”
安和一回头,见是宋氏、钮钴禄氏和武氏,三人手中也拿着祈愿红纸。
她赶紧还了礼,平时与这三位并无交集,此时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于是借口累了,就要溜之大吉。
“庶福晋请等等,”钮钴禄氏上前一步道,“妾身试着绣了一幅字,结尾总是收不好,能否请庶福晋指教?”
安和这才看清,她手上的并非红纸墨字,而是在红绸上绣的平安二字,颇为精巧,只是结尾收针处有点疙瘩。
“收针的时候需要规划好,然后……”安和的职业病犯了,简单讲了几句,笑道,“其实刺绣并非我所擅长,裁剪才是。我只能讲到这个地步,还不懂的可以府中绣娘。”
“谢庶福晋指点!”钮钴禄氏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回到西小院,安和困意上涌,准备直接沐浴更衣就寝。
听雪撅起了嘴巴,她等了一路,庶福晋却好像真的毫无觉察,她忍不了啦!
“主子,你没看出来吗?那个钮钴禄氏在学你呀!”
“啥?”安和扭头,见两个助理小姐姐都面色严峻。又想了想刚刚的交谈和刺绣。
“学我?没有吧,她用的应该是京绣,不过套针还不熟练,”安和只想快点就寝,直奔小浴室,“我学的可是……我额娘独创的手法!”
其实她学的是博采众长的现代绣法。在刺绣方面她花的心思远远比不上设计和裁剪,但钮钴禄氏就算天天来学,不花上一二年的工夫,也不可能学到精髓!
“……总之没关系,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设计师就是这么自信!
听雪和听蓉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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