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065章

    第065章 “烟霞之癖”

    看着单子上凌普的名字, 胤禛恨恨地想：我要此人受尽折磨, 死得苦不堪言。

    这念头刚一出现, 他就冷静了下来。处死一个宗室的小妾，与处死一个内务府总管大臣完全不是一回事。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已经灰飞烟灭的索额图。

    “议论国事，结党妄行”, 皇阿玛囚禁索额图的时候, 大概也有类似的心情。不能、不忍处置太子, 就将太子身边的人连根拔起，出一口恶气，以儆效尤。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索额图死了，还有凌普。凌普死了, 自然还会有其他依附太子, 寻求荣华富贵的人。

    真正的关键从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太子。

    梦中皇阿玛一废太子, 说他“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乱行”, 复立太子时说他“当初染暴戾狂易之疾，已渐痊可”，二次废黜时说他“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

    暴戾狂易之疾, 后人都说这是皇阿玛为两废两立太子找的借口。如果那不是借口，或者不完全是借口呢？

    自康熙十四年册封之日起，胤礽已经当了三十三年太子。皇阿玛为培养太子付出最多精力和心血，先后任命大学士张英、李光地、熊赐履为太傅，“授以性理诸书”。

    太子也不负众望，十三岁出阁读书，“通满、汉文字，娴骑射，从上行幸，赓咏斐然”。皇阿玛亲征噶尔丹，二十二岁的胤礽坐镇京师处理朝政，克尽厥职，“举朝皆称皇太子之善”。

    而一废太子的时候，皇阿玛口中的胤礽变成了“赋性奢侈”、“暴虐乱性”、“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若说此时皇阿玛心痛十八弟夭折，恼怒太子不顾兄弟之情，是口不择言，二废之时皇阿玛依然说他“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转甚”。

    帝王与储君关系微妙，储君容易恃宠生骄，又有属臣蛊惑挑唆，以至父子猜忌。打开史书，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换成自己的老子和兄弟，胤禛不能不多想一些。

    一废太子之时，皇阿玛指责太子“专擅威权，肆恶虐众，将诸王大臣随意捶挞；穷奢极欲，恣取国库钱财，拦截入贡使者，抢夺贡品；结党营私，窥伺皇位，预行弑逆”。直郡王胤褆落井下石，不肯为胤礽说好话，胤礽托胤禛转奏了申辩之词：“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皇阿玛心软是因为后半句，最终相信了胤礽并无“弑逆”之心。胤禛认为，皇阿玛也正是在此时，恼了告发“帐殿夜警”的十三，后来竟然说“胤祥乃不大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让任之，必在一处遇着他，不可不防。”一句话将胤祥打入谷底。

    胤禛心中已经认定，梦中那场惊变，从十八弟夭折起，皇阿玛、太子、十三都落入了连环圈套。还好，这次不曾重蹈覆辙。

    这一刻，他将注意力转回太子自辩的前半句，“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

    皇阿玛多次出巡、亲征，都留下太子监国，康熙三十五年到三十六年，皇阿玛第三次亲征噶尔丹，前后长达十个月，太子在京中处理政务已有丰富的经验，绝非不通实务的人。

    太子后来对兄弟骄横跋扈，因为他感觉到了兄弟的威胁，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

    但他“将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任意辱骂，恣行捶打”，只会自毁名誉，失了臣心。

    抢夺贡品更是不堪，“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还未登上大位，就在属国使节面前名声扫地！

    太子既有觊觎皇权，结党营私之心，为何还要做这些自相矛盾的事？

    太子妃，太子被废后的二阿哥福晋瓜尔佳氏，于康熙五十七年去世。

    办理后事时，皇阿玛称赞她“淑孝宽和，虽皇子风症夺志，行事违心，历年备经辛苦，一心靡间始终。”

    将几处评语放在一起看，“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风症夺志，行事违心”，二哥肯定是出了问题，行为出现了非智、失控的迹象。

    胤禛想起二哥近年来越来越喜怒无常，行为乖张，竟在皇阿玛眼皮子下面踢打十五……皇阿玛最终放弃二哥，很可能一半认为他人品有瑕，另一半觉得他病后失智。

    这么一想，凌普购买加料的烟草一事，在胤禛看来就更加刺眼，更对胤礽怒其不争起来。也许二哥得的不是风症，而是毒症！

    吕成安第一次见胤禛发这么大火。他犹豫了一下，想到主子不是因言废人的性子，才温声安抚道：“主子息怒，这阿芙蓉自唐代由域外传来，多用于制药，奴才的药房里就有此物。宋代《图经本草》记载，阿芙蓉的籽、壳掺以其他辅药，制成粉、汤、丸，可治疗痢疾、腹痛、咳喘，是养胃、调肺、滋补之品。其花有红白二色，与芍药、虞美人相类，可做观赏之用。”

    胤禛沉声道：“可此物夹杂在烟草之中，食之成瘾！”

    吕成安小心翼翼道：“主子，成瘾之物，何止烟草呢？”

    胤禛就是一怔，“你说什么？”

    吕成安道：“自魏晋以来，金石之药就历代相传，成瘾者众多。金者，金丹也，方士以铅汞之术炼制各种丹药，石者，五石散也，主治伤寒等症。金石之药，服之身体燥热，精神健旺，还有的方士称可以炼出长生不老之药……”

    不知怎的，吕成安觉得胤禛的脸色突然阴沉了起来，吓得急忙转口。

    “还有那西域传来的烟草，各朝各代传下来的佳酿，各地的名茶，都有嗜之如命的。何况阿芙蓉膏自前明就有属国进贡，称为‘乌香’，我朝也一直有进口，多半都是为了入药。民间有人将之与烟草掺杂吸食，还有的制成块状，用来泡水，当做茶饮。无论哪一种，都制作繁琐。加上原料来自海外，并不易得，也只有达官贵人用得起，还有人起了个雅号，叫做烟霞之癖……”

    胤禛明白了吕成安的意思。此时非药用的阿芙蓉，正如吕成安所说，基本上是加了阿芙蓉的烟草，与水烟、旱烟并列，而且价高量少，是贵人奢侈享受之物。所以在吕成安眼中，吸食阿芙蓉，和炼丹、吃五石散、抽烟草、喝酒、饮茶一样，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无伤大雅的癖好而已。

    哼，烟霞之癖！你哪里知道，这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其他癖好和毒瘾如何能比！

    梦中毒物祸国殃民的场景触目惊心，胤禛对那些数字记得分外清楚。

    阿芙蓉最早征税记录是明万历十七年，每进口十斤阿芙蓉要缴纳两钱银子的税，到万历四十三年，降到一钱七分三厘。清朝基本沿用明制，阿芙蓉片作为药物进口，康熙、雍正年间每年进口量在二百箱左右。当然，这只是官方途径的数量。围场集市上出现的这些，可能从北方俄国流入草原，也可能从西域大食波斯传入国内。

    梦中的“自己”登基成为雍正皇帝，先花了几年功夫处理了不服气的老八、骄纵放肆的隆科多年羹尧，朝局终于稳定下来时，他的身体也垮了下去。

    他开始宠信贾士芳、王定乾等方士，服用金石之药，以为能“补益元气”。谁知道那些丹药里都放了什么？说不定也有阿芙蓉！

    雍正七年，有官员奏报，沿海地区有人吸食阿芙蓉倾家荡产，沦为盗匪。“自己”下旨民间禁止贩卖此物，违者枷号一个月，充军两千五百里。相应的渎职官员都要交吏部从重处理。

    当时贩卖私盐三千斤以上才发配充军两千里。贩卖阿芙蓉者充军两千五百里，量刑不可谓不重。

    但此时阿芙蓉的危害仍是局部现象，“自己”只禁了贩卖，没禁止吸食，依然将此物当做药物允许进口，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且阿芙蓉掺和烟草吸食的方式，在乾隆年间发生了变化。阿芙蓉膏经过二次加工，用烟具直接吸食，直接取代了烟草。

    加工后的阿芙蓉膏瘾头变大了，毒性加强了，成瘾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日渐消瘦也不能戒除。消耗量倍数增长，当做药物进口的阿芙蓉数量已经远远不够了。此后阿芙蓉片进口量逐年增多，到嘉庆年间已增至每年四千箱！

    嘉庆时期，宫廷内侍卫太监官员，吸食此物成风。嘉庆加重了贩卖与吸食的处罚措施，但为时已晚，从走私到贩卖已经形成很大的利益链条，很难根除了。

    大清就这样一步一步泥足深陷，终有一日毒发身亡。虽然始作俑者不是自己，但自己也难辞其咎！

    胤禛知道，此时的阿芙蓉还只是昂贵的消遣，没有经过后来那种加工，还不会把人吸成梦中那活骷髅的样子。但毒就是毒，太子若沉迷此物，日积月累变得性情暴戾，举止失常，不是不可能的。

    据吕成安讲，民间富豪巨贾也有跟风吸食的。此物吸食后精神亢奋，那些人都相信这是滋补壮阳的“仙药”，因此趋之若鹜。就算是行医多年的吕成安，也只觉得此物是助兴之药，那些人最多算是私德有亏，只要不过量服用，就没什么大碍。

    此时的太医见识比吕成安好点也有限，太子的性情日渐暴戾，他们只能得出狂易之疾的结论。皇阿玛何尝没试过医治太子，但始终不得法，只能说“二阿哥学问骑射艺能，并无可议之处。后因得病，病一发，即诸事不省，举动乖张。”

    胤禛再一次感受到有口难言的孤独。还没有登上大位，他就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滋味儿。他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已经太多了。

    他能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选择此物。有的是不知其害，以为类比烟草，比如单子上那些平时就烟袋锅子不离手的宗室；有的是因为放纵无耻，比如隆科多；有的是因为焦虑不安，比如太子胤礽。

    梦中的“自己”沉迷于炼丹、佛理，何尝不是巨大压力下的选择。如今他明白了，烟霞之癖也好，金丹佛理也罢，都是逃避，都是虚无。他只觉得悲喜难辨，往后他想欺骗自己都很难了。

    吕成安见胤禛冷静下来，但心情显而易见的不好。他想了想，大着胆子道：“主子最近似乎很容易心浮气躁。不如让奴才给您诊个脉？”

    胤禛想着心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回到苏培盛带人收拾好的桌子跟前坐下。

    吕成安为他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微笑道：“从脉象和面相看，主子久蕴化火，内炽于心，有些孤阳不长，失于调和。奴才逾越说一句，主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放纵固然不好，也不能总是素着……”食色性也，就算嫌弃钮钴禄氏轻浮，主子是金枝玉叶，挑更好的伺候还不容易？

    他从京中接到招募来了围场，承担起一部分消毒防疫和医疗检查工作。但他知道主子才是最要紧的，就找了个机会跟苏培盛沟通了一下。

    听说主子一路上都是独睡，他觉得很是奇怪，明明带了女眷，为何要苦着自己？看看，一言不合掀桌子，果然是孤阳不长，内火上升了吧！

    胤禛被打断思绪，片刻后反应过来，一定是苏培盛多嘴。他的确是内炽于心，却和吕成安所想的不是一回事，当下摆了摆手，吕成安便不敢再说。

    次日在围场内，胤禛张弓搭箭，一连射倒两只黄羊，稍稍散去胸中闷气。

    太子胤礽看见了，不屑地笑道：“四弟，打那蠢物有何趣味？南坡上有一群麋鹿，你去打一只来，进献给皇阿玛，也可得一碗鹿血！”

    作者有话要说：有资料称明万历、清道光吸食鸦阿片，为此我翻了好多史料，宫廷有进口鸦阿片做药物是真的，吸食方式有变化是真的，从高层开始吸是真的。但这俩有没有瘾，没有实证，都是推测。只能说鸦阿片制品很早就流入我国，清中期后吸食方式改变，需求量大增，晚期泛滥成灾。太子胤礽废立时期很多资料缺失，和十三的境遇一样迷雾重重，真恨不得穿越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文中情节都是我乱开脑洞，大家千万不要当真！最后说一句珍爱生命，不要上瘾，任何人或事，爱七分就好！又跑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