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086章

    第086章 “风调雨顺”

    天气日渐炎热, 紫禁城虽然金碧辉煌, 但宫宇未免厚重, 到了三伏天，暑气十分扰人。

    康熙住进了畅春园澹宁居，将御门听政的地点从乾清宫养心殿，挪到了畅春园九经三事殿, 开始避喧听政。

    九经三事殿之名取自《中庸》,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 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 来百工也, 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大殿单檐六角, 卷棚用了歇山顶，不用琉璃瓦，结构上利于通风散热。年初的时候，雍亲王胤禛就请示过康熙, 将九经三事殿的构造规格定作夏宫建筑的标准，录入他正在主持编纂的《工部工程做法则例》。

    如今天气炎热，九经三事殿里只用薄呢毯铺地，角落之中摆上了木架，架上放置冰桶。桶里的冰块是从景山上取的泉水, 过年时放入冰窖制成的，最为晶莹清透。冰块周遭还铺了好几层时令花瓣儿，不多时殿内变得丝丝清凉，还带着缕缕花香。

    但康熙对此一无所觉，他向北眺望着烈日炙烤下的丁香堤，默念着宋人王逢原的“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心头好似火烧一般。

    黄淮水患未远，江浙一带又现饥馑。自春亢旱，桃杏无花，早禾半收，晚禾不足一成，很多地方可以预见颗粒无收。

    各州府告急文书飞马入京，户部请旨，调湖广、江西漕米四十万石，于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扬州平粜，平抑米价。

    康熙感念民生之多艰，下旨蠲免了几处受灾州府的地丁钱粮总计上百万两银子，并停征旧欠。

    但赤地千里，远水不解近渴。江浙米价依然居高不下，个别地方米价已经上涨了四五倍，仍有粮商在囤积居奇，视天灾为商机。

    无粮不稳，人心浮动。从宁波、绍兴二府开始，江浙多地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抢夺米铺案件，总数近百起。当地官员有的束手无策，干等朝廷赈济，有的只知弹压，更招致怨声载道。

    御史们群情激愤，开始挨个弹劾江浙大小官员，并参了吏部识人不明、用人不当。

    吏部尚书兆佳-马尔汉，也就是十三贝勒胤祥的岳父老泰山，一向谨慎忠厚，以年老、疾病上书乞休多次。康熙念在马尔汉曾在诛鳌拜、平三藩时有功于朝，多年来君臣情谊深厚，一直不曾准许。

    这次弹劾来得汹涌，马尔汉一生浮沉宦海，立刻觉察到有人借题发挥，思来想去，说不定是冲着十三贝勒来的。他当机立断，以年老无能为由，再次上书乞病休。康熙思忖再三，准许马尔汉原官休致。

    马尔汉保住了体面，低调回家养老。他年近六旬，家中妻妾连生七女。第七女嫁给胤祥为嫡福晋之后，老马才得了一个老来子关柱，这会儿还不到五岁。他这一退下来，全副心神都用在教导幼子上面，远离朝廷纷争，尽享天伦之乐。

    一个“无能”的吏部尚书已经拿来祭天了，康熙命原礼部尚书富宁安调任吏部尚书之职，又在朝堂之上敲打百官，命他们尽到济世安民之责，拿出个抗旱的章程。

    雍亲王胤禛站在队列之中，面色镇定如常，心中思绪纷乱。

    “梦中”胤祥这个时候失去皇父宠信，马尔汉年老乞休，仿佛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一次胤祥作为琉球册封使出海在外，马尔汉却受到御史刁难，依然乞休。

    天命莫测，自己就算窥得一二，全力改变，终究不能尽善尽美。由此可见，人力有时而穷，一定要慎之又慎，切不可有恃无恐，妄自尊大。

    诚亲王胤祉、新任礼部尚书穆和伦一起上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请康熙率领群臣到南郊举行雩祈礼，即官方祈雨仪式。

    穆和伦原任左都御史，弹劾马尔汉也有他一份功劳。虽然升了官，但他知道若不做出点成绩来，康熙说不定要迁怒，自己的主子诚亲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所以穆和伦把祈雨仪式制定得非常庄严肃穆：皇上与各部大臣、皇子宗室等先斋戒三日，淡食去乐。吉日吉时一到，由乾清门步祷至南郊天坛，虔诚祈祷，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诸王大臣皆雨缨素服以从云云。

    诚亲王胤祉则进一步建议，将雩祈礼的流程形成定例，如雨雪折奏制度一般，各地总督巡抚也要照此办理。

    农事为民生之本。康熙登基以来，多次亲躬祈雨，对天下农事非常重视，从康熙十一年开始记载北京地区的雨雪，到康熙二十五年正式设立雨雪折奏制度。

    各直省需进行气候尤其是雨雪的测量，并逐级上呈朝廷。这些记录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逐日的晴雨记载，称作“晴雨录”，一类是时逢雨雪的奏报，称为“雨雪分寸”。

    雨雪折制度是康熙的得意之作，如今胤祉要将雩祈礼也加入定例，隐形马屁拍得巧妙，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

    胤禛面上只做恭聆圣训状，心中却在叹息。

    皇阿玛要求各直省奏报本地的晴雨录，并推行全国，本意是好的，实行起来难度却是不小。

    “梦中”所见，直至道光年间，也只有北京、苏州、杭州、江宁保留有较长时间的晴雨录记载。

    这几处要么是京师重地，要么是织造所在，都是繁华富庶之处，有聚敛人口之能，人丁繁茂，才能优中选优，培养专门的观测人才。此外，这几处到京城的水路与陆路交通状况较好，传信较为通畅。

    其余各省鲜有记录存留，一则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传信不易；二则地方人力不足，观测人才匮乏，因此做不到频繁奏报。

    道光之后，雨雪折就被各地每月粮价折子所取代，因为粮价折子上也会记载本月本地天气情况，雨雪折“实属重复，嗣后著即停止，以省繁文。”

    总的来说，不管是雨雪折还是粮价折，这种农政信息奏报制度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如果能改善交通条件，更方便快捷地传递信息，朝廷就能更好地“事先图维”、“预先筹划”相关事宜，协调人力物力，更有效地治理广袤的国土。

    可惜时下只有飞马和信鸽传递消息和公文。“甲午”在欧罗巴搜寻了几年，胤禛“梦中”可日行千里的铁车依然毫无踪迹。他在工部与精干匠人商议过几次，匠人们听他描述，不得要领，想不出铁车应该如何行走，也就无从做起。

    胤禛只能安慰自己，百余年的制造水平不是那么好跨越的，急不得，不能急。

    他的安安为了提高织布机效率，折腾了两三年都没有结果。主人家并未催促，倒是工坊内其他匠人议论，怀疑鲁木匠白拿主子的钱不干事。前阵子鲁木匠都有些心灰了，羞愧请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安毫不气馁，反而加大投入，还提供了一些思路，鼓励鲁木匠继续研究，“事在人为，想做出新东西，本钱是不能省的，时间和经验也是本钱的一类。”

    胤禛深以为然。改良一个织布机都如此不易，何况用钢铁铸造车子。

    至于雩祈礼，胤禛“梦中”所见后世统计，皇阿玛在位六十一年，有五十多年要祈雨。说句不恭敬的话，老天下不下雨，与祈雨的关系实在不大。

    虽然效果成疑，雩祈礼若制成例，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各地再有旱情，官员可照例行事，然后将更多心思放在救灾上，不至于痴迷各种巫术邪神、灵异崇拜。

    “梦中”所见咸丰年间，金华府曾有一次大旱。僧道齐集龙王庙，水陆道场念经不绝。当地文武官员素衣跣足，一步一跪，对一只所谓灵龟一日三叩，观者匿笑不已。雨没有求到，朝廷的威仪却大大有损。

    胤禛赞成统一规制雩祈礼，但不赞成胤祉的做法。三哥他们为了邀功，将祈雨仪式制定得过于繁琐，简直比大萨满禳灾作法还要复杂。

    皇阿玛以往求雨，兴师动众去南郊的次数很少，大部分在坤宁宫设个祭坛就可以了。如今皇阿玛上了年纪，雩祈礼若这么定下来，每次都要步行到南郊那么远，能受得住么？

    若求一次不得雨，要不要去第二次？若一直不得雨怎么办，其他国事难道要延后处理？显然胤祉从没想过这些。

    正在此时，太子胤礽面露关心之色，奏道：“天气炎热，且暑多挟湿，易伤气津。皇阿玛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已经过劳了。祈雨一事，儿臣愿代为前往。”

    刑部尚书王掞附议，并称赞太子纯孝，是社稷之福。群臣纷纷点头附和。

    胤禛微微抬头，目光轻轻扫过王掞的顶戴，这位是死心塌地的太1子1党。

    “梦中”皇阿玛二废太子之后，下旨谁也不许再提复立太子的事，“日后朕若再行复立，其何以示天下耶！”但王掞不管不顾，在康熙六十年还上奏请重立胤礽为太子。

    胤禛知道，王掞看重的未必是胤礽，而是“嫡长子继承制”的法统。胤礽是中宫嫡子，在这位文渊阁大学士看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朝臣之中这么想的不在少数。他们不在乎椅子上那人品性如何，只看重“名正言顺”和“礼法纲常”。

    若国家有幸，君正臣贤，固然是佳话；若出了平庸之主，更要倚重臣子的能耐；若是遇到昏君，有人甚至会觉得，成为诤臣名垂青史的机会来了！

    “梦中”皇阿玛虽然恼怒王掞妄言，但不得不承认他是孤臣、纯臣、忠义之臣，最终轻拿轻放，依然重用。

    而真正依附胤礽，为求从龙之功而替胤礽复立奔走的托合齐、齐世武等人，无不被皇阿玛重重惩治，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那么这一次会是如何？

    听了太子和王掞之言，康熙担忧旱情的焦躁褪去了几分，对太子的态度还是满意的。但民生要紧，康熙略一沉吟，没有马上表态。

    胤祉内心一阵腻歪，他可不情愿一番苦心安排，到头来便宜了胤礽。

    自从封了亲王，增加了分属佐领，胤祉人脉大涨，《佩文韵府》《渊鉴类函》的编纂又得了康熙几次夸奖。

    朝堂之上，很多文臣恭维他文采风流，是“小陈思王”（恰好曹植也是排行第三）。诚亲王府里，一众门客幕僚彩虹屁不断，吹捧他是当世孟尝。

    乱花渐欲迷人眼，如今这位三爷已然是飘了。

    他的包衣奴才孟光祖前儿花了不少银子，打探到毓庆宫求医问药的次数儿比从前多了些。药渣子虽然都烧了，但剂量越来越大，显然是什么人不大好了。

    胤祉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从前不敢想的心思，如今按都按不下去，万一就成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