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元晋有很多话想说, 可全部卡在喉间, 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哈哈哈……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周鹤的手累了，索性将脸蛋贴在冰冷的木桌上，咯咯笑着说话：“我其实……是个挺贪心的人……嘿嘿，我明明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却还是装作不知道，就为了多留你一段时间……”
“我还是第一回……见到仙人呢……还和仙人认识, 做了朋友……嗝……”
她打了个酒嗝，顿了一下，而后又闭着眼睛笑：“其实……你会飞吧？嘿嘿……你都没……用过梯子……”
秋天的夜风微凉，带来清新的花香，卷起悦耳的虫鸣。
“嗯。”元晋沉默良久，回答了她的问题。
小姑娘喝多了酒, 脑袋沉沉的, 一点也不想抬起来, 就瘫在桌上晃晃悠悠。
“你知道吗？我喜欢周桑很久了……嘿嘿……但他是个呆子，这么多年……一直守在我身边，却什么也不和我说。我、我今天……其实知道他跟着我，我故意喊你的名字……哈哈哈，他果然被气到了, 说什么也不如你，但喜欢我这件事，是认真的……”
“呆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笑里满是小女儿甜蜜的心事，声音也变得特别甜软起来：“他攒了很久的钱，就为了给我买一只素银簪子。那时候, 他才十三岁……我说喜欢，他就千方百计给我买回来……”
“看到好看的花，也会揣在怀里带回来给我……从来不说喜欢我，却总是大包小包往我家里送，放下东西就走了……”
周鹤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与周桑之间的往事。无外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有……
她喜欢他。
元晋活了近百年，头一回对一个女孩儿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却沦落到听醉酒的女孩儿诉说着她对其他人的爱慕。
他无法理解凡人之间如此不讲道理的爱到底从何而来，就像自己也十分没有道理的，依然喜欢着，爱上别的男人的女孩。
“周鹤。”他伸出了手，轻轻覆在周鹤小小的手上，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带你离开这里，离开周家村，离开凡尘世俗，你……会如何？”
酒瞬间醒了几分。
周鹤掀起眼皮，看着面前坐着的这位好看的仙人，用力将自己晕乎乎的脑袋撑起来，在椅子上坐直。
“我知道那可能会是一个，很神奇，很美好的地方。”
周鹤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前，轻轻拍了拍，“但我，周鹤，属于周家村，属于这个世界……元颂书，我相信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对吗？”
他明白。周鹤的回答没有拖泥带水，他听的很清楚。
元晋从来不是一个会低头的人，也不想要强求任何事，任何人。
他还不明白，此时此刻淡淡的失落，会在未来的岁月里越来越浓郁。
直到将他缠绕，直到填满他那一份缺失的七情六欲，让他恨不得将它们从生了根的心中生生剜出来。
“收下它吧。”元晋从纳海珠内取出一枚月白色的珠子，上面刻着漂亮的霜花。
周鹤有些不解，眨了眨眼。
“若你哪天想不开，想要再见我一面，或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元晋将那枚珠子推到周鹤的手边，笑道：“摔碎它，我会知道你在找我。”
周鹤的眼睛亮了，像是孩子碰到了新奇的玩具。她小心将那颗珠子握在手心，入手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凉。
“啊？只要我摔碎，你就会知道我在找你么？那、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啊？”她摸了摸手中的珠子，抬头看向元晋。
石桌对面空无一人，只余下一桌冷冷的月光。
周鹤将珠子捏在手心，拖着醉酒的身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元晋？……元颂书？”
桌前，屋内，房顶……她找了好几处地方，元晋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唯有一身带着药草香味的麻布灰衣，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那一张他曾经躺过的床上。
“果然是仙人呐……”她喃喃自语，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因醉酒而通红的脸。
……
周鹤嫁给周桑的那一天，元晋隐去身形，站在房顶上偷看。
他看着那个明朗活泼的少女一身大红嫁衣，从简陋的小屋搬到了另一座大了许多的和睦家庭。
周桑没有兄弟姐妹，周鹤嫁到了他们家过的很好，就好像是多了两位宠爱她的老人，给她婚后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幸福。
元晋偶尔会回来看看她。
并没有现出身形，只是远远的看上那么一眼。
少女变成了妇人，挽起了长长的头发。她每天都过得很忙碌，却很开心，为家人洗衣做饭，和爱人行走在乡野间。
到了晚上，周桑会亲自烧一大盆热水为周鹤泡脚，一边揉捏着她劳累的双足，一边和她分享着一整天的开心或忧愁。
元晋不理解为什么周鹤会为了这样平淡而无趣的生活放弃跟他一起走。
直到周鹤的肚子渐渐大了，一个新的生命即将降生。
世人痴人痴怨，并不是为了惹人生厌。而是为了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他只是没有得到。
他只是想要得到。
那日他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大概过了七个月，也可能是八九个月……
离开的日子元晋终日研究阵法符文，对时光的流逝不太在意。
当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腰间传来时，他正在研究一张极为繁复的符文，挂在身份玉牌下的一颗小小的珠子微弱闪着寒光，似乎在提醒他出了事。
这是一对子母寒珠。
若一颗碎了，另一颗会立刻发出预警。
是周鹤。
母珠在他手上，子珠他送给了周鹤。
元晋的速度再快，赶到时也已过了近一个时辰。周家村被熊熊的大火烧成了一片灰烬，曾经一张张面熟的脸，全部变成了狰狞的遗容。
“周鹤……周鹤！”他的心跳的很快，快到似乎要跳出来。
马贼卷土重来，将这一座曾经斩杀了大半马贼的小小村落屠杀殆尽。
到处都是血和尸体，到处都是燃烧的残舍。
子母珠的感应让元晋在一座废墟之下找到了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周桑，用自己的身体将周鹤死死护在身下。
周鹤的呼吸很弱，弱到几乎下一秒便会消失。
听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声音，和靠近时清新的药草味道，周鹤提着许久未敢松下的心，终于落下了。
“骗人……”她半睁着眼，声音小如蚊蚋：“还说……马上……能……找到我……”
说着说着，她的眼角滑下一滴又一滴泪来，热热的，砸在元晋的手背上。
周桑死了，死在很久之前。他的呼吸早就停了，护住自己的怀抱一点一滴，变得冰凉。
元晋紧紧搂住她，感受着生命力慢慢抽离她的身体，心如刀绞。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些抖，仔细听的话，似乎在哭。
可周鹤已经听不见了。
她强撑着仅剩的意识不是为了听一句抱歉，而是为了自己和爱人生命的延续。
“那个……缸里……”她本想指给他看，可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手重如千斤，根本抬不起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元晋俯下身附在她的唇边，却只听到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吐息声。
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嘣。
一根线断了。
元晋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抖地那样厉害，也不知为何眼泪会控制不住地疯涌而出。
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周鹤逐渐冰凉的脸颊上，好似从心中剜出了一大块空洞，很疼，很空。
“哇……哇哇……”稚嫩的哭声微弱又无助，从不远处的水缸里传来。
元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痴痴的望向那口熊熊火焰中，被熏得灰黑的大水缸。
怀中的人已经死了。
元晋却舍不得放下，横抱起怀中娇小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向漏出一道缝的水缸。
掀开盖子，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哭得撕心裂肺，就好像是知道了自己失去了双亲一般。
弯弯的眉，圆圆的眼，和怀中的女子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年幼的婴孩不停的哭着，她用短短的手指握住了元晋向他伸出的手，这一握，便是一生。
……
“师父师父，我为什么叫鹤玉啊？”长到四五岁的鹤玉坐在高高的石凳上晃荡着短短的腿，摇头晃脑问。
元晋摆弄药草的动作一顿。而后笑着反问：“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问题？”
“就是想知道嘛~我问过别的弟子了，他们的名字都是父母起的，比如希望他有出息的，就叫什么龙，什么凤……我为什么是鹤？”
元晋极有耐心的解释给她听：“玉是很珍贵的东西，鹤玉不喜欢么？”
一只仙鹤从天上盘旋而下，优雅地落在亭外啄着羽毛。
鹤玉的注意力很快被漂亮的仙鹤吸引了，短短的小手指着仙鹤，奶声奶气说：“师父师父，我名字里的鹤，就是仙鹤对不对？那你能不能送我一只仙鹤啊？我想骑仙鹤！”
那只仙鹤在元晋的眼中化为一个娇俏的少女，圆圆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让他每每想起，唇角都止不住上扬。
“好。”他说：“等你长大了，我就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元松鼠：
我会飞，但我没带那个女孩一起飞过。
我喜欢她，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喜欢她。
你要为我什么给你起鹤玉这个名字的话。
我只能说，玉，是很珍贵的东西。
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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