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区-

小说:我在呢,怕什么 作者:苏空崖
    西城是座小城,人口二十万,生活节奏慢。

    每当太阳落山,大城市的华灯初上预兆着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开始时,小城才充分展现出它的魅丽来。

    傍晚,篮球场。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张开双臂挡在陈弋面前,豆大的汗珠从他脖子上流下来,他眨了眨眼却也顾不上擦,撅着大屁股,一脸戒备地和陈弋大眼瞪着小眼。

    陈弋的头发湿漉漉的,黑色速干衣干了又湿,他单手拍了两下球,和面前的男生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一个闪身向左上空跃起。

    “骚肥!防他防他!”一声激动的破音划破篮球场,被称作骚肥的男生突然平地弹起,面色狰狞地伸出胳膊去拦陈弋手里的球。

    他比陈弋高出半个头,反应也快,眼看着就要把陈弋给帽了,面前的黑影忽然降了下去。

    骚肥随着惯性还在上升,看到陈弋带着球落了下去,瞪大眼,下意识爆了声粗口。

    隔壁操场上的观众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陈弋已经一把把球拍到了地上,紧接着一个迅速转身,跨下运球,后背抵着骚肥的背,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场边一阵唏嘘,瞪大眼看这记峰回路转的绝杀。

    陈弋左手握球,迅速腾起到和篮筐平齐的位置,只听到“砰”一声巨响,篮球砸在篮板上,紧接着“唰”的一下从篮网落了下去。

    一记完美的绝杀。

    他的胳膊紧紧抓着篮筐,因为惯性整个身体引体向上般往上挪了几分,白皙的太阳穴上凸起几道淡淡的青筋。

    与此同时,一道哨声响彻整个篮球场,比赛结束。

    场边瞬间沸腾了起来,女生的尖叫声把大爷大妈们的圆舞曲都盖了过去。

    陈弋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光线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汗珠顺着他的侧脸一路滑过喉线。

    骚肥踉踉跄跄地站稳,骂了声“操”,走到场边拿起衣服,和队友气冲冲地走了。

    陆崇和孙宽冲上来,和陈弋激动地击掌,庆祝他们这场比赛的胜利。

    陈弋和他们不打不相识,又都喜欢篮球,后来就成了兄弟。

    孙宽成绩一般,家境也一般,初中毕业后直接读了职校,进工厂给飞机造零件。

    陆崇家有个烧烤店,初中毕业他家出了事,没读高中直接回家帮忙了,一晃两年,现在已经是“老陆小烤”一把手了。

    虽然这些年几人生活境遇完全不一样,但丝毫没影响他们日益坚固的情谊,每当谁遇到什么事,兄弟几个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

    “陈弋!看这儿!”场边突然有女生喊了一句,陈弋下意识转过去,就听到“咔嚓”几声,女生举起手机对着他拍了几张照片。

    她拍完,不等陈弋皱眉就把手机收了,举起一瓶佳得乐:“帅哥,请你喝水啊。”

    陈弋没打算接,眼看水瓶就要掉在地上了,陆崇一个弯腰接住了,冲女生笑了笑:“谢了啊美女!”

    那水自然不是给陆崇的,女生努努嘴,红着脸走了。

    “怎么每次打球都有人给弋哥送水啊,都没人给我送。”陆崇胳膊勾在陈弋脖子上,拧开佳得乐灌了一大口,“啊,美女送的饮料就是不一样,就一个字——甜!”

    陈弋转身去长椅上换衣服。

    孙宽:“弋哥,那女生你们一中的?”

    “不认识。”陈弋套上黑色T恤。

    “肯定是一个学校的啊,”陆崇靠在长椅上,“要不怎么知道弋哥名字?”

    “弋哥高考前一个月降级到高二,全西城出名,谁不知道啊?”孙宽喝了口水。

    陈弋这会儿没什么心情,抬手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低着头吁了口气。

    “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心情有点低落?”孙宽问。

    “是不是一中又有人找你麻烦了?”陆崇说,“我听说你昨天跟齐束那逼干了一架,怎么回事?”

    “没事,他嘴太欠。”陈弋喝了口水。

    陆崇和孙宽对视一眼,在陈弋肩上捏了捏:“你今天去疗养院,宋阿姨情况怎么样?”

    “老样子,今天打了一针镇定剂。”陈弋叹了口气,起身挎上背包,“明早还有课,我先回了。”

    “不去我那儿烧烤了?”陆崇问。

    “今天没心情,改天吧。”陈弋在两人肩上拍了拍,“先走了。”

    看着陈弋渐行渐远的背影,孙宽叹了口气:“弋哥天天这么学校疗养院两头跑,我看着都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谁知道,”陆崇咬咬牙,“弋哥投了个什么破胎,摊上这么一家子。”

    **

    告别陆崇和孙宽,陈弋没直接回家,而是爬上了一中后面小区的楼顶。

    一中后面是一家国企的老式家属区,西城的人习惯称这里为“七区”。

    这里的楼怀旧古朴,灰褐色的墙几乎全被爬山虎占领,最高的楼不超过四层,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很窄,巷子幽深,印刻着西城老一辈的记忆。

    七区穿过去是一排临街的小店,有车行,干洗店,裁缝铺这种老字号,也有各种各样的新式小吃店。

    随着西城高楼遍地起,越来越多的老住户搬离七区这片老地方,只留下一些不肯离开的老年人,还有一些外来打工的租户,毕竟这里一个月的房租只要二百。

    据说这里不久后也会被拆,时代在发展,若干年之后,记忆也许只能残留在脑海里。

    夜色里,陈弋坐在楼顶上,习惯性点上一支烟,一边沉默地抽着,一边俯瞰这座小城的夜景。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

    东边的操场歌舞升平,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天下,旁边的篮球场是年轻人的天下,蚊虫布满的白炽灯照亮了一方场地,天气热,年轻小伙们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的,球鞋在塑胶地上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广场舞的鼓点声遥相呼应。

    夜跑的男女在红绿相间的跑道上打情骂俏,男生故意踩了女生的脚,女生娇嗔一声,小跑着追赶了上去。

    昏黄的月色笼罩着陈弋的身影,他在黑暗中坐着,雪白的烟雾从头顶徐徐飘散,似乎与这座城夜晚的祥和格格不入。

    他盯着一处静静地看着,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思绪不受控制回到下午。

    宋婉南不知道从哪儿听来陈弋主动申请了降级,还和林思楚的女儿分到一个班的消息,气火攻心,原本就不稳定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

    见到脸色苍白的陈弋,她第一反应不是关心,不是问候,而是劈头盖脸一通质问。

    “小弋,你为什么忽然申请降级?为什么?”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你爸喜欢那贱人一样,喜欢上那贱人的女儿了?”

    “我告诉你!我不允许!贱人生的也是贱人!她们母女不是好人,是破坏我们家庭的原罪!”

    ……

    宋婉南说了很多很多,听到最后,陈弋觉得疲惫不堪,可当他抬头看到宋婉南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又是一阵锥心的疼。

    他弯腰抱住还在颤抖的宋婉南,忍着眼泪安抚:“妈,你放心,我没有喜欢上任何人,我也不会喜欢任何人。”

    宋婉南躺在病床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两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那你为什么要降级,为什么要转到她女儿的班去?”

    “妈,我只是不想那么早离开。”陈弋抱着宋婉南,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不想那么早离开从小长大的西城,不想孤单一个人去异国他乡,不想这么早抛下宋婉南。

    “是啊……”宋婉南的情绪忽然又激动了起来,“高考完,你爸就要送你去国外读书了。他为了那对母女要把你支开,要把我们母子强行拆散,小弋,你答应妈妈,不管你去哪里都不要抛下妈妈好不好?小弋,妈妈只有你了,你爸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妈妈什么都没了,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了……”

    陈弋抱着她,闭着眼,深深吁了一口气:“妈,我知道。”

    一支烟燃到尽头,陈弋又点了一根。

    陆崇义愤填膺的质问在耳边越来越清晰:“哎我他妈就不明白了,你说那女人除了长相还有哪点好?一大把年纪了,离异,土包子,还带了个那么大一拖油瓶,你说她哪点比得上宋阿姨?不是我说,弋哥,咱爸该不会是被下降头了吧?跟宋阿姨性格不合离婚了也就算了,中年寂寞要找也找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啊,非要找一大妈算怎么回事!他上赶着接盘这种孤儿寡母,是准备上明年感动中国呢?”

    到底为什么?没人比他更想知道。

    他的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林思楚的情景,父亲陈望成小心翼翼地为她打着伞,伞很刻意地倾向她,他的衬衫湿了大半,可脸上仍旧挂着笑。

    陈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陈望成脸上的笑容,那是他和母亲宋婉南在一起十几年,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陈弋当然也记得陈望成身上的那件衬衫,那件即便已经起球却被他珍视到今天的衬衫。

    那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价位甚至不足他平时穿的衬衫的零头,宋婉南曾经因为看不起那件衬衫的廉价,在整理衣柜的时候把它随手丢进了垃圾桶,换来的是和陈望成一顿歇斯底里的争吵。

    陈弋记得,那是陈望成第一次亲口说出“离婚”两个字,也是他家庭破裂的开端。

    后来很久陈弋才明白,陈望成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朋友,就是林思楚。

    是那个被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我无理取闹?小弋,你听,你爸他竟然说我无理取闹!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在外面养小三的是谁!不要脸的是那个女人不是我!”

    “小弋,错的人不是妈妈,是那个野女人!要是没有她,你爸怎么会跟我离婚!我们家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小弋,你爸不要我了,妈妈以后就只有你了……”

    宋婉南,陈望成,林思楚的面孔在脑海里不断纠葛,缠绕成一团无法解开的线团。

    直到最后,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谢寻的那张脸。

    陈弋想起降级那天的事,他一天内打了两架。

    他翘课去校外的奶茶店,正好遇到和齐束一帮人起冲突的周林澈。齐束一帮人在奶茶店抽烟闲聊,下流地说说笑笑,议论的焦点不是别人,正是谢寻。

    “谢寻我见过啊,隔壁班的,长得不赖啊。”

    “何止不赖?束哥能看上,那证明比级花江梓辛还好看,毕竟江梓辛咱束哥都瞧不上眼!”

    “束哥那哪儿是瞧不上眼,是口味没对上!哎,原来束哥喜欢谢寻这号的啊?”

    “束哥,看上了就直接上啊!递情书有什么用?现在女生都装矜持,你放学直接把她堵在学校后面那巷子,来个霸王硬上弓,什么张寻李寻谢寻的分分钟拜倒在你的手榴.弹底下,哭着跪着喊你爸爸!”

    话音落下,几人一通猥琐的笑。

    周林澈走过去,一脚踹翻了他们的桌子:“嘴他妈的给老子放干净点!”

    齐束几个常年不学无术,打架功夫炉火纯青,周林澈被压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却还是不肯认怂。

    众人起哄他喜欢谢寻,他也大大方方地承认:“老子就是喜欢谢寻!干你们屁事!”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后放屁,老子他妈见一次打一次!”

    陈弋喝完冰红茶走过去,看了齐束一眼,眼神很冷:“差不多了。”

    就在齐束眼神变暗的时候,他把周林澈从地上拎了起来,紧跟着一拳挥在他脸上,压着声音,冷道:“滚。”

    其他来买奶茶的同学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就以为打架的是陈弋和周林澈,屁滚尿流回了学校,把这事告诉了张信之。

    那天,陈弋也想不明白,当时他那一拳本该揍在齐束脸上的,怎么就先揍在了周林澈脸上。

    也许因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周林澈毫不忌讳地说着他喜欢谢寻。

    谢寻。

    她不是别人,她是林思楚的女儿。

    他原本放学想去投会儿篮球,又不巧跟齐束他们几个狭路相逢。对方挑衅,再加上下流地议论女生,陈弋只好动了拳头。

    降级当天,一连打了两架,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谢寻。

    陈弋扯了下唇角,将燃尽的烟蒂捻灭,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人生真他妈是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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