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晋江首发

    初春的时节,护城河堤岸两排杨柳如青烟,京城上空随风飘扬着柳絮,跟下雪似的,街巷行走的挑担小贩叫卖时,不小心吸进去一团,免不了呸一声再骂娘。

    城门大开,进出旅人有异状者,便要被拦下来,一一向守城侍卫解释从何处来,为何而来,在京城待多久云云。

    “哎,你们干什么的?”

    一辆简陋的伞盖马车被拦了下来,驾车的是个年轻汉子,朝问话人笑了笑:“官爷,我们兄妹俩是从烟州过来的,家里做花草生意,进京送货。”

    车上坐着的小姑娘也点头附和:“两三天就走,不在京中逗留,官爷放心。”

    侍卫军听这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打量了她两眼:“你蒙着脸干什么?年纪轻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

    他这一问,朝旁边的同僚做了个手势,同僚立马警觉,拿着几个尚未缉捕归案的犯人画像走过来,势必要对比一番。

    兄妹俩也慌了,没想到他们竟然疑心这个,两人对视一眼,那小姑娘只好为难地扯下脸上蒙的布。

    这一露脸,侍卫军一时间看呆了,起先瞧这兄妹俩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不像是富贵人家的,穷人家的女儿多半是面黄肌瘦,可这小姑娘却是水灵灵的好看,跟初春的粉桃花一样,唇红齿白,一笑生甜。

    她哥哥在旁干笑道:“官爷见谅,我家妹子长相出挑了些,京城贵人多,不想因此惹祸,故而藏掩几分,还请通融……”

    侍卫军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过去吧过去吧!”

    兄妹俩这才过了城门,算是真正进京了。

    那侍卫军忍不住同一旁同僚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子长得眼熟?”

    同僚嗤笑道:“你别是看人家漂亮、惦记上人家了吧?”

    侍卫军只得皱着眉头推开他,照例询问下一个入城的旅人。

    方才那马车进了城,小姑娘重新戴上遮面布,松了一口气,坐在前面的哥哥见状,想问些什么,欲言又止,两人到一个小驿站前停下,交了钱订了房,在厅中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各吃了一碗白汤面才上楼去。

    一关上门,那汉子便沉了脸色:“棉棉,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好歹都替你跟阿娘说谎了,你也透个底啊,别让我担惊受怕的。”

    小姑娘一边开窗通风,一边将他们从烟州带来的那盆鱼魫兰悉心安放好,一回头见她哥哥满脸愁容,只好打趣儿:“哥,你担心什么?还怕我将你这大汉拐到京城来卖了?”

    傅魁无奈地一叹,坐立不安:“你自从上个月那场梦魇以来,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缠着我教你学泅水,一会儿要瞒着阿娘来京城,还蒙着脸,像是要来做贼,就这一盆兰花,能赚多少钱?”

    他说着说着,发起愁来:“也不知阿娘一人在家好不好,你我来回一趟四五天,这路上耽搁的时辰、花费的食宿钱,就有不少了。”

    傅棉棉比她哥更心疼钱,只是这一趟,她是不得不来的,若是不来,她平静的生活将在一个月后被彻底打破,如同被捕捉进金笼子的鸟儿一样,再也不能展翅高飞。

    哥哥方才所说的梦魇,其实并不是梦魇,傅棉棉自己清楚,那是比梦魇可怕百倍的现实,是她先前经历过的一切。

    如果她今天不来京城,一个月后,会有京城贵客莅临她在烟州住的茅草屋,烟州的知州大人亲自带路,那为首的嬷嬷声称是京城相府的人,说相府千金有一位遗失多年的双胞胎妹妹,左肩有一块红色团形胎记,傅棉棉长得跟相府千金十分相像,故而来探问一番。

    直到那一天,傅棉棉才得知自己不是农户傅家的亲生女儿,而是当年被拐子卖给牙婆后,因病被扔在路边自生自灭,被傅家夫妇捡来拿草药救活了。

    一家人却从未告诉她来历不明的身世,一直将她当亲女儿、亲妹妹爱护。

    得知她的亲生父母是京城贵人后,她的养母傅秦氏含泪笑道:“原来你是相府千金,快回去吧,在京城当闺秀小姐,总比在这乡下地方操劳种地强。”

    她也这么想着,对于传闻中光怪陆离的京城满怀憧憬,谁料,却是一头钻进了黑不见底的牢笼,村口与阿娘哥哥一别,竟再也未能相见。

    回到那个家中没多久,连千金闺秀的仪态都没学习惯,她就被兀然告知——她成了当朝太子的未婚妻,即将嫁为太子妃。

    傅棉棉再怎么愚钝,也回过味了,毕竟她回到相府才得知,自己一路上心心念念想见一面的双胞胎姐姐已经身死下葬,而她姐姐原本要嫁的未婚夫,正是当朝太子。

    她是替死去的姐姐出嫁。

    那个丞相爹爹曾红着眼圈对她诉尽愧疚与思念之情,并保证好好补偿她,给足嫁妆,做足派头,让她成为全京城女子最羡慕的新娘。

    她彼时还很感动,后来才发觉,如果不是姐姐死了,他也不会想起她这个丢了十六年的女儿。

    费尽人力财力遍寻九州,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让他自己攀上东宫这棵大树。

    烟州离京城虽远,然而姐姐意外去世一个月后,他就找到了她,可见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根本没有对这个失踪的女儿上过心,活生生的女儿,远远不如他在朝中的地位来得重要。

    东宫地处皇城,规矩森严,连笑都不敢露出牙齿,吃饭不可敞开肚皮,走路的步子稍大一点,满身的环佩就会琳琅作响,引来旁人嘲弄的目光。

    而那位冷若冰霜的太子每每看到她,难得的只言片语都是在嫌弃她如何粗鄙、如何野蛮,他的眼神让她明白,她已逝的姐姐与她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云泥之别,难怪太子曾说,她真是侮辱了那张脸。

    这位太子殿下于她而言,与其说是夫君,不如说是有着几分恶意的陌生人。

    傅棉棉曾是何其开朗的人,可是每天面对木头人一样的宫婢,将她视如粪土般冷落的夫君,她几番振作,甚至努力向太子示好,却发现他宁愿每晚对着她姐姐的牌位悼念,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人生最寂寞的事不是路上只有自己一人,而是明明有人作伴,那人却对自己视若无睹。

    傅棉棉无法离开这个四九城,只好学啄掉自己羽毛的鸟儿,将自己的笑容、欢喜、热情、努力一一舍弃,彻底掩埋进了无边的黑暗。

    夜里躺在冰冷的大床上失眠,白天对外称病、无限度地昏睡,她现在回想起来,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就像是笼子里被关疯了的鸟,终将绝望而亡。

    仿佛是老天想给她一个痛快,嫁进东宫的第六个月,某一天午后,她从昏睡中被灼醒,发现自己置身一片火海,东宫走水,宫婢遗忘了她各自逃命,而她几天油米不进,根本无法站立。

    浑噩之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进来,那颗沉寂于胸膛中的心像是被轻轻提起,如同身处黑暗多日的人终于看到一丝萤光。

    她就知道,她这么长时间努力适应太子妃的位置,太子看在眼里,不可能一点都不动容。

    然而事实让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她看见那个人丝毫没向她望来,而是直直地奔向那座牌位,将它护在怀里如获至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火海。

    她在炽热的烟尘中笑出声,呛得不能呼吸,窒息蜷身,头顶上那根被火舌卷裹的房梁顷刻坍塌、往她身上砸来时,她仿佛听谁在叫她的名字——“秋蓉……”

    不,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傅棉棉,是阿爹阿娘给她起的。

    “棉棉俏,棉棉好,棉棉是爹娘的小棉袄~”

    飘渺之中,她在火海中四散的魂魄似乎又听到了小时候阿爹阿娘哄她时唱的歌谣,她好想回烟州啊……

    如有来生,她不想当相府千金林秋蓉,只想当回那个一穷二白、粗野不堪的烟州小农女傅棉棉,陪着她的阿娘和大哥,还有祖上留下来的那一亩花田,以及烟山脚下葬着的阿爹,过上平凡宁静又自由自在的日子。

    上天眷顾,她真的有了重生的机会,从噩梦中惊醒后看见久别的阿娘和大哥,忍不住痛哭失声。

    然而一算日子,居然离她姐姐林秋芙意外溺亡只剩一个月的时间。

    傅棉棉清楚,如果什么都不做,迫于林丞相的手段和计谋,她怎么也逃脱不了上辈子的宿命,枉费了这重生的机会。

    相府、东宫,甚至于整个京城,她都不想再有瓜葛;她的亲生父母,还有那个太子,她也不想再见。

    只要……只要她的姐姐不死,嫁去东宫当太子妃的还是她姐姐,林丞相就不会费尽心思找她当替身,太子如愿以偿娶到心仪之人,她也不用离开阿娘和大哥。

    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

    “棉棉?棉棉?唉,你看看你,这些天怎么总发愣?”

    傅棉棉被她哥的粗声喊回了神,才发觉外面已见夕阳西斜,这一日是上巳女儿节,到了夜幕降临,京城闺秀女子们都会集聚在荣定河畔放灯祭拜,祈求上天赐予好姻缘。

    上辈子的这天晚上,她姐姐在荣定河溺亡了。

    关于她姐姐的死因,她上辈子打听得知,祭拜活动结束后,人群要经过荣定桥回到城中,当晚人多,林秋芙不知怎么的从桥上跌落,在水中挣扎没一会儿就沉了下去。

    她曾发问,当时在场那么多人,竟没一个会水的?

    得到的回答是,在场的多是闺秀小姐,而且当时林家千金已经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即便有会水的男子,谁敢染指未来的太子妃?万一玷污了太子妃清白,惹了太子和丞相震怒,那可得不偿失。

    犹豫之下,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美人香消玉殒。

    傅棉棉长在乡野之间,自然觉得这种事情非常荒谬,性命攸关的时候,居然还在讲什么清白不清白,实在难以理解。

    她愈发笃定自己无法融入这个诡异的京城贵族圈子,幸好今生她不必再削足适履,学着如何当一名贵妇了。

    重生后,她打定主意去救她姐姐,于是缠着她哥学泅水,如此既能救了姐姐的性命,又能保住她的清白,让她顺利出嫁。

    “哥,我出去一趟。”

    她将蒙脸的布戴上,傅魁自然不肯让她一个人在这陌生地界乱跑:“我陪你一起。”

    傅棉棉本想拒绝,可迎上哥哥关切担忧又有几分责怪的目光,只好应下:“那待会儿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由我来定夺,事关重大,我事后再向你解释。”

    傅魁从来没见过自家妹妹这么郑重其事的神情,又想起她来京城前所说的“大赚一笔”,反正她从小也没乱来过,信她一回也无妨。

    上巳节在春分之后,天气转暖,正是群芳争奇斗艳的时机。

    傅棉棉兄妹俩走在京城大街上,看见来往衣香鬓影、锦衣玉饰,都是才子佳人、折扇香粉,天边弯钩弦月,枝头并蒂双花,上巳节说是祈求姻缘,其实是许多年轻男女彼此相看的日子。

    傅棉棉上辈子好歹当过一阵子豪门千金、更进过那天下人不敢肖想的四九城,对这一切当然见怪不怪,傅魁则是头一回进京,不禁看直了眼睛。

    倒也不是看那些女人多漂亮,论相貌,他妹妹比那些贵妇小姐好看得多,只是可惜美人配荆钗布裙,又非要拿布蒙了脸,乍一眼对比过去,自然比她们逊色。

    他不禁惋惜,家里但凡宽裕点,那他妹妹也不至于十六岁还舍不得用胭脂、戴金簪,就连衣裳都买最便宜的布料随便凑合穿,花一样的年纪,却在泥地里被埋没成了乡下丫头。

    傅棉棉心中有事,自然没注意到旁边她哥的一声叹,她走到荣定桥边,便寻了处就近茶摊坐下,等待时机。

    茶小二看见这两个打扮得土里土气的男女坐下来,边打量边抹桌子:“客官要喝点什么茶?”

    傅魁不假思索:“来两杯白水吧。”

    茶小二没好气地一甩抹布:“小铺的白水比茶还贵,三十文一碗,客官还要不要?”

    傅棉棉一听,知道这小二看不起他们的打扮,只好问:“最便宜的茶多少钱一碗?”

    茶小二瞥着这个蒙面的奇怪女子,不屑一顾:“那也要十文钱,没钱哪?没钱去喝荣定河的水啊,咱们京城的河水干净着呢,喝一碗延年益寿!”

    他这话声音扬得高,旁边有几个茶客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傅魁涨红了脸正要发火,却被妹妹一把拉走了,憋着一肚子火没地儿发:“这京城的人,都这么狗眼看人低么?”

    傅棉棉都看惯了,比起宫里刻薄的嬷嬷们,这茶小二已经够可爱了。

    “京城寸土寸金,他们也要做生意,怪我不好,没想到这样简易的茶摊也卖这么高的价,罢了,咱们省着点花,就在这儿等着吧。”

    她将哥哥拉至一旁河堤边杨柳树下,靠着那树干端望着河上的拱桥,眼下街道两旁华灯初上,拱桥的影子投在水面上,与桥身连起来像是一道纤长的树叶子。

    水面上是女子们放出去的莲花河灯,五彩缤纷,灯火闪烁,美不胜收。

    这样的美景,她却无心欣赏,后背紧绷着,眼睛直直盯着桥上,等着意外出现。

    傅魁见她聚精会神的,捉摸不透用意,也不知说的等是在等什么。

    只是看到其他年轻女子们都在兴高采烈地放花灯,他不免劝道:“要不你也去放一个?她们都在放,可见是很灵验的,定能求得好姻缘。”

    好姻缘?

    傅棉棉苦笑着摇摇头:“哥,我不稀罕好姻缘,我都想一辈子不嫁,就陪着阿娘和你,省得嫁太远,我被欺负了都没法找你们哭。”

    她这么说着,当真想起了上辈子的种种心酸,不光是她被欺负了没法找他们哭,也有他们受尽欺负她却帮不上忙的时候。

    那会子她被带回相府后过了一两个月,他们母子俩带着她从小喜欢吃的桂花甜酒、莲蓉汤饼和糯米糟蛋,大老远赶来京城想看望她,结果被相府小厮拿棍子赶走,打翻了甜酒坛子、砸烂了汤饼糟蛋,甚至将想要理论的哥哥打得鼻青脸肿。

    她被蒙在鼓里,许久之后才意外得知此事,泣不成声地质问她的亲生父亲林丞相时,他只是冷笑着,用一种居高临下碾死蚂蚁般的眼神解释道:

    “不过是养了你十几年,便妄图赖上了。穷鬼就是贪得无厌,接你回来时已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还想来打秋风,不撵干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们不是来图钱的,只是想看她一眼而已,林丞相这凉薄的话语气得她心疼彻骨,大哭了一场,却什么都做不了,府中上下都是丞相和夫人的耳目心腹,她连封信都递不出去。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姐姐的死,只要待会儿她把姐姐救上来,所有苦痛都不会发生。

    傅魁看见自家妹妹红了眼框,心坎一软,拍着胸脯安慰她:“傻妹子,远能远到哪儿去?就是京城,我不也说来就来了么?你放心,将来谁敢欺负你,哥哥我一定……”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荣定桥那边传来“扑通”的水花声与一阵喧闹的尖叫。

    “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我家主子是相府林小姐,快来人救救她!”

    “谁会水?求求你们了!救了我家小姐宰相必有重谢!”

    “可是她不是与太子殿下订婚了么?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敢碰太子的人?”

    “若是污了林小姐清誉,令婚事泡汤,宰相杀人的心都有了,还谈重谢?”

    “只求上苍保佑,让林小姐自己游上来吧。”

    “她一介闺中小姐,哪里会游泳?唉,我都不忍心看了……”

    “还是让巡卫军过来管吧,那样太子殿下与丞相总不至于迁怒。”

    傅魁听得直皱眉头,他正想同旁边的妹妹感慨,这京城中的人为何这般冷血,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视人命如草芥,看得他都想冲过去救人了。

    然而他一转头,却见傅棉棉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双布鞋,哪还有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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