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客店

    搅闹了一场,婚宴自然是办不成了。

    孙员外吩咐人勉强收拾起香烛案几,也不再去延请乡邻好友,之唤出儿子新妇重新出来拜堂,一面又重新整理桌席来请陈隐他们二人喝酒。

    戎吉立即就把对黑衣人的那点着恼丢到了脑后,眼睛亮亮地盯着人把一碟碟菜搬上桌来:“啊呀!烧羊肉烧羊肉!嘿嘿!”

    陈隐:……

    这馋相真是没眼看,昨晚不是刚吃过烤野兔?怎么现在又好像三年没见过肉似的?

    孙员外倒不介意他少年率性模样,欢欢喜喜地亲自为两人让酒布菜,笑道:“今天孙某一家全凭小师傅搭救,村野陋人,无以为报,酒肉是管够的。”

    又同他搭讪说:“小师傅年纪轻轻,捉妖功夫如此了得!却不知仙乡何处,师从哪位大德高人?你看鄙宅这招鬼闹妖的,是不是有些不好?可有些驱邪避厄的宝器符箓在身上,小老儿愿高价请一件在家中供奉。”

    戎吉早塞了满满一嘴肥羊在嘴里,一时之间根本说不了话,只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朝他眨巴。半晌才把嘴里的东西全咽下去,说道:“这个……我也不太会,捉妖怪是从小跟家里学的。符箓就是道士胡画的那些黄纸吗?那都是他们乱涂来骗钱的!我可没有那个!”

    孙员外只得笑道:“原来是神仙世家,失敬失敬!”

    戎吉虽不太听得懂他的奉承,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就想去挠头,可伸手又觉察自己早黏了许多羊油在手里,便向陈隐招呼道:“喂,秀才!我头痒,你帮我抓一抓头顶!”

    陈隐看他方才同蛇妖恶斗了一场,早已发髻散乱,此刻忙着吃东西,也顾不得梳头,便站起来将他的头发拢束起来。

    孙员外只在旁看着,他本想说唤个内房中的丫头出来,好好帮这位小公子梳头,却看见陈隐动作麻利。且他们二人,一个忙着抓肉吃浑不在意,一个站在身后梳头,嘴角还微微翘起,似乎十分得意的样子,两个人之间竟酝荡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亲昵感,便决定不再多话,只轻轻嗽了一声,朝陈隐笑道:

    “自子初兄高中,同愚兄约也有两年未曾相见了,这一回是特意赏光来鄙宅喝喜酒,还是要往别处高就?”

    陈隐帮戎吉扎好了头发,复又落座,笑道:“岂敢,照理令郎这样大的喜事,是该特意道贺的。只是学生常年居于陋野荒村,不常到县里来,倒差点失了礼数!这一次乃是路经贵宅,要入省城去参加乡闱。我这位小兄弟戎吉乃要去省城寻亲,故此同路。”

    陈隐两年前考中秀才,乃是乡里第一名,他一个无父无母之人,能力压一众乡绅,也很是轰动过几天的。这姓孙的乡财又是个爱结交的,当初很是看中陈隐,资助过他不少盘缠银子,甚至还动过聘他当西宾的念头。故此倒有些交情。

    戎吉对他们这满嘴你来我往的客套没什么兴趣,低着头只顾闷吃,不一会儿已吃得满嘴流油,然后他还很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道:“好撑!”

    陈隐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孙员外也不敢多说,只好笑道:“看来鄙舍的厨子倒还有些微末小技,小师傅勉强能入口就好。”

    一时二人吃了饭,便要上路,孙员外携妻带儿子千恩万谢送出大门外,拱手道别不提。

    戎吉吃得饱了,心情便十分之好。他从路旁采了朵野花衔在嘴里,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负着手在秀才身前一蹦一跳地走,时不时还回头歪过脑袋来朝秀才这边瞅,似乎要确认自己是不是跑太快,把秀才给弄丢了。

    陈隐心想,这倒像只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地撒欢儿的小兽,假如他就此躺下来在草地里晒个太阳,怕还会翻过肚皮来叫自己给他挠痒痒。

    他暗暗思忖,听口音戎吉也是本地人,他这样憨吃闷睡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又有那样一哥出手凌厉的黑衣人叔叔,可见得绝非普通小门小户家的孩子。可自己祖祖辈辈都住在此地,怎么从没听说过附近还住着这样会降妖的一家子?

    两个人出了县城,又走上半日,前头闪出一个小市镇来。陈隐在这条路上往来过多次,知道这处叫柳木镇,虽此离县城并不太远,此刻天色也未擦黑,但再往北走下去就都是荒村野地了,便唤住少年道:

    “戎吉,我们今天晚上就住这里罢!”

    戎吉跳过来,抬头很认真地看了看街边小客栈挂出来的一道酒幡:“这家吗?”

    “就这家,先吃些酒饭,然后在这楼上歇脚。”

    戎吉听说又有饭吃,兴高采烈地应道:“好!”

    两个人一径进去,寻了个临窗的位子坐定。戎吉好动,将那扇小小的窗隔往外一推,外面正是几亩连着片的池塘。江南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节气,天光尚未暗下来,几个渔家少女撑着长长的竹篙,驾着扁舟在初长了新叶的荷叶上来来往往,遥遥地还能听见她们清脆的笑语晏晏。

    戎吉把下巴枕在窗隔山,盯着她们瞧。

    陈隐笑道:“小戎吉,想同小姑娘们一起玩吗?”

    戎吉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湖面出神。

    “家里有姐妹吗?”

    戎吉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陈隐从他的眼神儿里看出点小小的幽怨来。

    “除了那个穿黑衣的叔叔,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戎吉“哼”了一声:“都说了,他才不是我叔叔!我没有姐妹!”

    陈隐说:“哦,我也没有。”

    戎吉忽然微扬起了下巴,口吻里带点炫耀地说:“但我有舅舅,还有姥姥和姥爷!”

    “那爹娘呢?”

    戎吉听到这个问题忽然一愣,声音低了下去:“死了!”

    “哦,跟我一样。”陈隐有点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提出这个话题,连忙安慰他道,“我比你还惨,我连舅舅、姥姥和姥爷都没有……而且我还没有钱!”

    此刻还未到饭点,店家原本在灶下煮米,半日才见有客人,赶紧上来帮他们倒了两杯热茶,笑道:“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今天不巧,没有好东西下饭!”

    陈隐道:“不妨事,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今晚就住在这里,烦请烧一锅热水,我们走得累了,要烫烫脚。”

    店家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端出一碟茴香豆,一碟烘好的新笋干来,还盛出两大碗雪白喷香的粳米饭,笑道:“年下腌的咸鱼鲞还有一条,也帮客人蒸了吧?”

    陈隐笑道:“蒸来,一发算钱给你!”

    店家见他爽快,忙又问:“两位客官是要一间客房,还是两间客房?”

    陈隐转头去看戎吉,戎吉却正在用筷子头戳着碟子里的蚕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便只得伸出两根手指来。

    店家看起来很高兴,仰着脖子朝楼上喊:“家里的!上房两间!”

    楼上有个女人脆生生地应了。

    店家笑道:“那是内子,她手脚麻利,马上就去收拾两间干净的!”

    戎吉此刻却好像突然醒过来,迷惑道:“什么?两间屋子?我要跟秀才住一间!”

    陈隐很是意外:“你跟我住一间?”

    庙里你不也单独赁了东厢?店里又不是没有房了,为什么晚上要跟我挤一间?

    戎吉眨巴着大眼睛,愣了半天才说道:“你不是说我们没有钱了吗?”

    什么……我们!什么我们没有钱?我明明说的是我没钱好么!陈隐简直有点头大,白日里去孙员外家喝喜酒,封了半两银子贺仪是自己付钱没错,请这少年吃几顿饭,住一次店也没多大关系!可什么时候他的钱也变成“我们”的钱了?难道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出门都不带钱的么?

    戎吉依旧满脸的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一本正经道:“我那个叔……那个抓蛇的,不是也叫你看顾我的吗?你自己答应得好好的!不过虽是这样说,我也要想着你的难处,为你省点钱啊!”

    店家很是懂眼色,听这样说,旋即笑道:“一间也可以,小店的客房大得很!睡两个人也不挤,何况两位不也只带了一床被褥,睡得的,睡得的。”

    当着店家的面,陈隐也不好跟个孩子计较,只得由他。

    晚餐没有肉,戎吉便也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半条鱼,吃了半碗米饭,便不动筷子了。

    客房倒是宽阔敞亮的一大间,临窗眺水,湖面上还有一点残阳的余晖。荷叶乌沉沉的,在水上投出连片的暗影,景物已看不大清了,只偶尔有一只水鸟,会呱地一声从叶丛里窜出来,扑棱几下翅膀,又不知钻到哪片叶子底下去了。

    戎吉趴在窗户上,用鼻子使劲儿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然后简短地评论道:“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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