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和戎吉(又)吃毕早饭,决定还是先到邢地主家去看个究竟。
因为前院大开着,又有许多地主请的长工、短工以及左近村邻在他家帮忙做事,因此混进邢地主家去倒也容易。大约是预备着儿子要还魂,院外屋内白幡、黑幔一概没挂,甚至亲眷里连丧服也没人穿,除了那一口黑漆大棺材,并没有什么在办丧事的气氛。
邢老头此刻正坐在堂屋里,将一众族中亲眷侄甥都召集在一起,吩咐自己的后事。
“棺椁就不必再买了,那一口本就是为我预备下的,成儿这一时不好了,临时拿来借他用用。我死以后,仍旧用那一口装殓了罢。家中地契细软,我都已收拾在这里,现当着家中长辈,以及他亲家公、亲家母的面都交到儿媳妇手里。待我成儿醒转过来,你们小夫妻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要敬神礼佛,勤俭持家,多多为我老邢家开枝散叶。”
亲眷中有个年轻人听了,忍不住说:“姑父,您老人家这又是何必?云游道士的鬼话如何信得……”
他这话虽是安慰邢地主,说他今天不会过世,但显然也是死人定然活不过来了的意思,他身旁一个妇人大约是这青年的母亲,怕邢老头着急,连忙拦住他,说道:“大哥你且长命百岁着呢,不要说这样丧气话!田亩财物上的事情,等成儿醒过来后,您亲自交代给他。”
又有几个年长老成的,叹道:“借寿换命这种事,虽然从前也有所耳闻,然而正统神佛寺院里却从未有人行过的,只怕这道士使的是旁门邪术,逆天非常理,要给家中带来灾祸啊!所谓物有两仪事有两面,而人之生死,多为天定,大侄子虽然寿命不修,可我们一家子好好为他做一场法事,让他早入轮回,来世修个富贵去处,岂不是好?”
众人议论纷纷,但看邢地主却只是哀哀地摇头,丧气地说:“我自家换命,必牵连不到族中各位的。如今这样,也不要说什么灾祸不灾祸了,我连儿子都没了,还怕什么灾祸?独个儿活着也不过挨日子,不如将我这风烛残年拿来换他几日青春,也好给我老邢家延续个香火。”
众人见他执意如此也都无法再劝,一时只能由着老头将那几张田产房契都一一摊平铺开,给众人过目验看。
戎吉扒在后窗户上,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哦哦,这老头好有钱啊!”
陈隐:“……”
这小孩不仅贪吃,怎么还贪财啊?
邢地主说要讲手里这些资财都留给儿子媳妇,然而看他媳妇不过二八少女模样,此刻穿一身缟素,眼睛红红的,很是弱不禁风。要算起来小夫妻还是新婚燕尔,只过门没几个月丈夫便死了,她想必也很伤心。
秀才看了直摇头,轻声说:“这个小媳妇看起来不像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若公公再死了,这一份家业要靠这样一个弱女子,可怎么管得住?”
戎吉嘿嘿笑:“她管不住,会有人来帮她管啊。”
陈隐奇怪地看了看戎吉。
戎吉伸出手来指了指前院廊下。
此刻,在前院念经的和尚和村妇们都已散了,正有四五个道士聚在廊下敲钵念经,又有七八个张罗着正在天井里搭起法台,地主几个长工也在一旁帮忙。
陈隐道:“哪一个才是会换命的道士?约莫这几个都不是,你看那间屋子道士们进进出出的,估计他是坐在那里头。”
戎吉靠在廊柱上远远观望,又指给秀才看:“这几个道士是好人,那几个也是,他们都是领头那个雇来的,不是他的徒弟。”
陈隐奇道:“你怎么知道谁是雇来的?谁是他真徒弟?
戎吉嘿嘿笑道:“我就是知道呀!修仙的人头顶有白气,修成了的人头顶有金光,那是大罗神仙,至于这些以妖法作恶的人,头顶有黑气!这几个都是凡人,资质愚钝,肯定是那道士从附近道观里雇来的,要不就是村民扮的。”
大约是怕外人吵闹坏了法事,过了中午邢家便关起大门来,将院中的闲杂人等一律屏退,甚至连那一干饶舌的亲眷,也全都被赶了出来。
几个愿凑热闹的村邻则纷纷聚在院外,有的就扒在墙头上往里头张望,只可惜邢地主家的墙院筑得十分之高,不能瞧得分明。
戎吉倒也不急,他且寻了一僻静处看他的小母鸡捉虫子玩。待天色渐渐暗了,又高高地选了棵树,将秀才也拽将上去,两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高枝上看地主家院子里的这一场好戏。
至入了夜,院内四处都已亮起灯笼火把,道士们围拢作一圈,正在在地主家后院内参星拜斗,念咒作法。
不一时,只见邢地主一身皂色长衫,在一个小道士的指引下走上斋坛。斋坛周围有围栏,围栏处按照方位要悬挂幡旌,坛分三层,有阶梯相连,方坛上还开着若干门,坛上也点着若干灯。
戎吉只记得这些布阵法门,课堂上他师傅都是讲授过的。无奈他最是淘气,此刻压根记不起什么来,只得嘟嘟囔囔地说道:“这些悬挂的幡,开的门,点的灯……那个……应该象征着从地下到天上的几重境界,生死休咎的各种途径,天生的各种星辰之类的吧?呃呃……方位是不错的,如果那道士真有道行,就能唤来神仙。至于是哪路神仙嘛……这个这个……”
陈隐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戎吉自己同自己背了半日书,也觉得有些丢脸,只得住了嘴,道士到底摆的什么法阵,要召唤哪路神仙,到底还是一样都没搞明白。
斋坛上的供桌正供着祭品,一整个烧羊,整笼的白面馒头,还有一整个猪头,道士诵经焚香,走禹步、唱赞颂,邢地主作为斋主只盘腿静坐着默默祈祷,道士便诵诸神名字、上青词。底下四五个道士用鼓、钟、磬、琵琶、月琴、胡琴在一旁吹拉弹唱地伴奏。
道士们开始打醮,这一下戎吉算是看清楚了,道士布下的是北斗七星醮,因为人的性命乃是由北斗七星所掌管的,众道士摆出北斗七星诸神排位,把各种悬轴分别布在四周,象征着天上的境界,然后一一念祷,行步虚、缭绕、诵经、奏乐、焚香之事,一直折腾个不停。
就这样闹了半夜,更深露起,起先还硬撑着困意在墙院外围观的村民们也终于都熬不住,渐渐散了。
戎吉只觉得除了祭品其余都很无聊,高高地坐在树枝上不仅不能睡,还隔得屁股疼,朝陈隐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无趣极了,还不如我们那里的社戏好看!那老头且死不了呢,怎么着也得等到后半夜。”
秀才好奇:“哪里的社戏?你们村的?”
戎吉点点头:“对呀!”
秀才又问:“那是怎么个好法?”
戎吉掰着手指说:“演社戏的时候,吃的东西很多啊,鸡腿和小排骨堆成小山,炸鱼干和猪肉脯随便吃,还有我最喜欢的蘑菇蛤蜊汤和鸡油盒子,炸得酥酥脆脆的,配上浸在阴陵里的里子水、五味子水和气泡水,加点儿蜂蜜,冰冰的,酸酸甜甜,好喝!”
他说得眉飞色舞,但话题度十分专一,至于社戏到底是演点什么,一概全都省略。
陈秀才:“……”
戎吉忽然一拍手,又想起来:“哦,还有!演社戏的那几天,不用上学了呀嘿嘿!”
陈隐奇道:“你还要上学?你们家的私塾吗?那你这几天怎么不用上学?你老实说,你其实并不是要去省城投亲,而是逃课偷溜出来玩的吧?
他是有意逗这小孩,没想到戎吉却真的急了:“我我我……我舅舅同意我出来的!我才不是偷溜!我没有逃课!”
陈隐心里暗笑:那么心虚的吗?
“那你上学的时候都学点儿什么?一定不是四书五经吧?捉妖课?飞檐走壁课?练武功?”
戎吉虽然是个大学渣,但讲起学堂的功课来却一副很自豪的模样:“那可多啦!还要幻化课,采草药种草药,行医和疗伤,妖怪史,算卦,念咒——这个我最讨厌,要背诵很多东西!读心术和反读心术,夜观天文,种花和酿酒,做点心,武功课我喜欢,可是我还不能杀生——这个我年龄没到,而且要考过道德经才可以学,还有……那个……嗯……怎么跟人交朋友,还有一些课现在不开了,但以前是有的,师傅说那个对我们族类不好,搞不好要被雷劈的……”
他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陈隐也听得似懂非懂。
忽听见院墙内钵鼓声息了,戎吉叫一声“不好”!
他从树杈上一纵,身体并未下落,在空中只三两步便跃上围墙,又倏忽上到房顶,脚步轻盈地窜上主屋房头,甚至连瓦都没踩破一片。
陈隐在地上看得啧啧称奇,心里暗暗叹道:就这身手!果然很适合偷鸡!
待再扭头,邢地主家院内的景象已全然变了,只见方才一直敲敲打打口中念念有词的一概小道士全都一动不动如木雕泥像似地呆立着,仿佛瞬间被吸走了魂魄一般。只有醮坛上那道士大张着双臂,还在高声吟哦。
陈隐离得远,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看见那主屋房梁上忽地齐齐地跳下来四个小鬼来,全都身高不过四尺,弓腰屈背,骨瘦如柴,虽看不分明长相,但即便隔墙眺望,也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缭绕着一股阴森之气,绝非阳间活物。
陈隐倒抽了一口凉气,抬头却看见戎吉趴在瓦片上一动不动,只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四个小鬼瞧。
小鬼们绕着地主儿子那口未加盖的黑漆棺材,张牙舞爪舞之蹈之,嘴巴里叽叽哦哦不知在唱着些什么。不多久果见地主家的儿子从棺材中悠悠醒转,竟还慢慢地坐了起来。
原本正在斋台上的邢地主也终于坐不住了,忙爬起来朝那棺材里喊道:“成儿!是你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