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一时不解,蹙着两道柳叶弯眉看向他:“先生的意思是……”
燕水笑道:“仙子已历世千年,必然知道这世上原有一类人,生来左眉下方便有一颗红痣,且他所住屋宇总也好像被焦火熏燎过的一般。”
“你是说……这城里有不死者?”苏小吃了一惊,不死者是业力极重之人,除非前世做了无法忍受的恶事,三界极少用此法来惩罚世人,因此世上也极少见到。但苏小既是世上鬼仙,自然对此也是有所听闻。
而不死者除了生来眉下的红痣之外,还有个极好识别的特征,乃是他们所居住的屋宇都被火烧过。这也有个缘故:不死者虽无法归入轮回,但若有个奇遇也能离开人世,即用火烧。三界火有三种:阴火、离火、阳火,也就是无明业火、三昧真火和世间寻常之火,其中又以无明业力最大,也唯有无明业火才能致不死者脱厄。
无明业火只有地狱才有,人世间是遇不到的。可常言又说得好,唯有天雷方能勾动地火,虽也极难得遇见,但这些不死者们身边确常带着引雷之物,只求一个雷劈下来,好带他们摆脱这永世不死的苦厄。
因此不死者们常居于被雷劈过的屋宇之内,每一幢都好似历过火劫,这如眉下之痣,渐渐也成了他们的特征。
燕水道:“我倒没亲眼见此人,但听我这位朋友所言,八九不离十就是‘不死者’。”
苏小略一沉吟,她是何等聪明,立即明白过来,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三位今日特地造访,想必不是为了归还这个金子,是想弄清楚其中因果,好为你们这位朋友报仇。但只一样,世人皆有缘法,我已故去千年早已是化外之人了,婢子之仇尚不想报,何况其他?所知的,也都同三位当面话过了,金子就还给你们。你们要报仇的报仇,结怨的结怨,自同我无干。”
说罢,便重走回茶席上去,作出个送客的样子。
三人无奈,只得离席告辞,又有侍女引他们出来,因见燕水手里还拿着那个刻有凶文的乩盘,也不像起初那样亲热有礼,都只远远地避着他们。
三个人自一个垂花门里走出,却仍站在慕才亭中,面前仍是个圆圆的坟包,立有一块青石碑。
他们进去时才是夕阳西下,只在里面坐了一盏茶时节,待出来外面却已是东方旭日的清晨光景了,三个人竟已生生在里头呆了一夜。
燕水想起主人最后的冷淡,不高兴地抱着肩,看着那青石碑上“钱塘苏小之墓”几个字,说道:“我都夸她美如仙了,怎么这样小器?一点也不客气,就把我们赶出来?”
陈隐好笑:“请你吃了茶还不够?还要留你吃饭?”
就你这絮絮叨叨喜欢纠人错处的话痨,现在才被赶出来,人家已经是好胸襟了好么?
戎吉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人家赶出来,只从燕水手中一把抢过那块金子,他原想再交还给陈隐保管,很快又想起此前就是秀才把金子拿给燕水的,又很不放心地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陈隐:“……”这财迷!
三人往回走,一路行来,见这西湖上已有早市茶棚清早出来摆摊,恰好三人也都觉得饿了,便坐下来一起,点了两碗馄饨,一碗拌川,现烤了三个葱包桧,就着豆浆吃。
戎吉方才在苏小那里吃了一碗绿绿的苦汁子,甚是懊恼,虽后来又金桔、话梅佐茶,到底不甚称意。此刻见了这些点心,也不等旁人招呼,赶紧坐下来欢天喜地大吃特吃。
燕水呼噜呼噜地喝着热豆浆,一面喝一面想,待将一大碗都喝下去了,才说道:“我们先来把事情捋一捋啊!听苏小所言,是刘昆和她家的婢子相好……哎!陈秀才,你这朋友挺有本事啊!竟连这湖上的鬼仙都能勾搭到!”
陈隐:“……”
“哦哦,我们先说正事。因为他夫妻同心,其力断金,所以生意十分兴隆,所以断了某人财路……呃,现在确定是有人特意做了这个带拘仙阵的乩盘,把令嫂夕云姑娘给弄死了!接着这刘南奇就去找了圆恩寺里的和尚,结果死在了庙里!再加上他捎给你的那两句话,什么方外什么因心,也告诉你说圆恩寺的秃驴害死了他!所以说,害死夕云,也极有可能是和尚。”
陈隐道:“这就容易解释了,我去找那个什么‘不死者’扶乩,就是受光明和尚指引,他那里的乩仙准是准,所收银钱还特别多。此人必定同那和尚有些关联。”
“这本来就是里应外合的生意,不死者多多赚钱,多存些银子,将来好去庙里住,这时候赚的钱就当是给和尚交租金,和尚要管吃管住的。”燕水想了想,又想起方才那慕才亭主人的冷淡脸,“这都很合人之常情,只有这个苏小太奇葩了,自己心爱的婢女被人生生害死,她居然不闻不问,简直冷漠无情!”
陈隐想了一想,说道:“她历经千年,人世短短几十年的轮回,对她来说可能太短暂了。也许再过一两十年,这婢子重新投胎,又可以见到了也未可知。你没听她劝散刘南奇和这夕云,讲的那是什么话?现在暂且分开,也许百年之后还有缘分也未可知!她是不在意此生还是来世。且那为善作恶的,都各有报应,她又何必亲自动手,叫自己也卷入这因果中去呢?”
燕水听他说了这一大篇话,忍不住挑眉看他:“哟你个秀才,竟然比我们这些修行之人还懂因果些!你不就是个对功名利禄最汲汲以求之人么?不然你还参加什么科举?既如此说,你这朋友的仇也不必报了,管是谁杀死他!总归善恶终有因果,说不定三界神佛一怒之下,来世将那人罚为‘不死者’也未可知。”
陈隐听他这样说,赶忙把嘴里最后一口葱包烩也咽下去,笑道:“别啊!仇是要报的,举人当然也要考。哎,对了!南奇兄的鬼魂说我此榜必中,你是狐狸,是不是也能预知些未来?可知道他说的确不确啊?”
燕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瞧不上他巧伪驱利的样子,又说道:“先带我看看那个扶乩术士,我看看他眉下到底有没有红痣,如果有,就会会他!”
陈隐不知是真担心,还是想假意激他,看起来满脸忧虑地说:“别啊!他能做出拘仙阵,又能让自己的乩盘自己写字,还能算出刘南奇的八字是个死人,应该有些道行,我们就这样贸贸然地找过去,会不会有危险?”
燕水斜睨了他一眼:“你都敢去,我有什么不敢去?难道我还不如你不成的?”
陈隐道:“现在关键还是得去找到南奇兄的尸首,照理尸身离金子不远,可见就在寺庙山墙边。但我们怎么才能去庙里翻掘?挖出来又如何能叫和尚承认是他害的?”
燕水想了一想,说道:“反正肯定跟那个光明和尚有些关系,我们去找光明。这样办:我假装是个大客商,手里有的是银子,诱他也把我引往同个扶乩术士处。狐狸有狐狸的办法,我进他梦里,问问他从前做过什么恶。若他都说了,你能仿刘南奇笔迹,写一封书信,将那和尚的恶行一一写下,佯装是在你那新赁来的宅子里找到的,我们同他去打官司,叫官府的人去庙里掘刘秀才的尸体,帮他报仇。”
陈隐大喜:“这个主意好!只是这省城府衙中我们一个人也不认得,这圆恩寺却是个本地的大户,财大气粗,只恐和官府还有些来往,如何扳得动他?”
燕水笑起来,瞅了戎吉一眼,道:“这你又怕什么,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戎吉警惕:你想干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藏在衣服里的这块金子有点不怀好意?
一时计议已定,三个人付了账,便往城中自家租的那个宅院里来。
经过一夜,只见那宅子屋里屋外无不焕然一新,该漆的漆,该补的补,粉刷清洗,干干净净。连一应凉席蚊帐,熏笼薄被,一应物件也都采买齐全。只有后院戎吉喜欢的那一园子杂草都还留着。
陈隐见了忍不住回头去看燕水:“你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钱?”
燕水却只是笑,并不理他。
昨日雇的那厨娘带他们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通,又自荐说愿意留下来做内外答应日常家务等事,陈隐见她麻利,做出来的菜色戎吉也喜欢,便答应了她。一时那婆娘欢天喜地地去了。
戎吉只顾着前院后院地跑,一面跑一面嘿嘿笑,道:“后院里好,屋里香香的。”
燕水站在天井中央,抱着胳膊看他:“这里大,你可选中了要睡哪间屋子?”
戎吉连想都不想:“秀才睡哪间我就睡哪间!我和秀才一起。”
燕水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嘲讽他:“不知羞,这么大一只狐狸了,还那么黏人!还要同秀才一起睡!秀才是你的谁呀?也不问他要不要你!”
戎吉听见这句话,住了脚,愣愣地歪着小脑袋想了一回,果然想不出秀才到底是他的谁。小狐狸平生特别不喜欢的就是动脑子,比动脑子更不喜欢的是动了半天脑子还啥都想不出,不一时果然恼了,冲着燕水大怒道:“坏人燕水!秀才才不会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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