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燕水一剑劈向和尚,原本以为劈在他面前金光四射的圈儿上,谁知那竟是个虚空,瞬间被他劈散了。
和尚身形轻舒,往后骤退数尺,那幻影一般的圈儿连带着里头的一众神佛罗汉,又重在半空里聚合起来。陈隐一个头套在圈儿里,竟也被带着,随和尚一道向后漂移,几乎要把他半个人都吸了进去。
戎吉眼见不好,急扑上来就死死将秀才的腰抱住,用力将他从幻相中拽出。
半空里那和尚却是周身金光大盛,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那么大胆?原来是两只山里的野狐狸!竟敢来我这佛门清净地撒野。”
陈隐被戎吉拽了出来,跌倒在地,脸色煞白,喘了半日,才用手点指着和尚道:“你个妖僧,还知道这里是佛门清净地,居然在此害人!我问你,刘昆刘南奇现在人在何处?是不是被你害死了?”
和尚点头道:“原来你是为他?好好好,这样说来,那闯破扶乩人家门的也是你们了?”
燕水冷笑道:“少贼喊捉贼了!方才我清清楚楚看见伏在扶乩术士家中的人乃是个光头,还逃往你们庙中来了!那是个天竺国来的‘不死者’吧?你倒是残忍,竟砍断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半残之躯,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成!待要怎样?你们这起秃驴,又将他藏在何处?话说,这可不是做生意的江湖规矩啊!既取了他的钱财,怎地又要害他?”
听见燕水说出‘不死者’这几个字,和尚愣了愣,但脸上也不过片刻惊疑,旋即又冷笑道:“你既知他是不死者,此事便更和你们脱不了干系了!你倒来问我?”
话音已落,他也不等人回答,轮开袍袖就朝燕水挥来。陈隐显然是个凡人,戎吉也功力有限,和尚很知道只要制服了燕水,一切便都妥当。
燕水忙将剑回撤,在身前一个格挡,谁料撞上那和尚的衣袍竟锵锵有声,仿佛格在了什么硬物上一般。
燕水吃惊之下,也知那是佛门中的铁布衫功夫,虽然世上多有传说,但都不过江湖骗术,今日他也是第一次见真有练成的,不由得也来了精神,哈哈大笑道:“好秃贼,你倒有些门道!”
那和尚也不理他,手上招数罗织得极严密,如漫天花雨般朝他袭来,出手之快几非人类。
燕水不慌不忙,一手执剑,一手执鞘,左格右挡,将扑面而来的几个凌厉狠招堪堪破解了,言语上还不忘要激他:“哎和尚,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害死那刘秀才?就因为他讨了个小鬼仙当老婆,坏了你的生意?依我看,过两年他考个举人往京里做官去了,也不耽误你许多。你们庙里这许多金银财货,又不急缺钱使?如何这般急色,非要把他两个都弄死了不行?”
他一改方才同陈隐争辩佛理时的倨傲和张狂,脸上笑嘻嘻的,看起来还真是一副好学求知的样子。
和尚一时拿他不下,见他身手虽快,脸上还嘻嘻哈哈很是轻松,知今日是遇到了高手,便有了点背水一战的意思,下手更多加了几分狠戾。
燕水也不怵他,他手上一个极潇洒的翻手反,剑尖电光石火般探出,攻击和尚印堂面门咽喉胸口多处要害,竟叫人一时间辨不出虚实。
和尚见他如此厉害,瞬间怒不可遏,大喝一声道:“开!”
只见他身前身下,那金圈儿、莲台等物,在燕水挽起的剑花中啪啪破散,仿佛是那漫天爆竹,一时间小小的屋内一片金星炸裂,几乎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三人再睁眼看时,只见方才还在眼前的和尚,连同他幻化出的那一片虚影,及至地下室内的一干蒲团、案几,竟全都遁去了!再一瞬,连房屋的四壁也都不见,他们仿佛身置于一片极空旷寒冷之地,眼前更是彻底变得暗黑,倒叫人怀疑自己是瞬间眼盲了一般。
燕水轻呼了一声不好,忙在手里捏了个诀,向面前这片混沌急拍出去。他这手捏诀的功夫原本也算得上是他身上一绝,若是在寻常暗夜,或地道里,必能照得四下里纤缕必现,谁知拍向这黑暗蒙昧,光芒仿佛都被什么吸收了,只照出眼前这一点微渺的亮光。
只是这不看见倒还好,一旦能看清一点儿,眼前这场景才更叫人惊怖异常!原本的小小的房舍内早已顿生变数,竟成了个活生生的修罗场。
他三个此刻虽脚踏土地,但也只得方寸,周围却是无边无垠的一片黑色湖面。那水如同沸汤一般,汩汩地冒着泡,水中更有什么的东西呜呜咽咽,声音或尖锐凄厉,或蠢顽粗钝,仿佛有无数的恶鬼幽灵在里头沉沉浮浮。
更有好几只极丑陋的暗绿色妖物,正企图从那如沸的黑水中翻上岸来。燕水忙举剑,狠狠砍过去,将它们劈回到水里,但很快那满池的怪物仿佛受到了什么启示,纷纷往他们这一小片岸陆上爬来!燕水只得不停手地砍,却只是来不及,这些怪物有的长着满身密密的小眼睛,有的周身恶瘤球结,还泛着腐臭气味,在他们周围越聚越多。戎吉见了,来不及嫌弃,便也急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上去帮忙。
两个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那些妖物倒也不难对付,只是极恶心。大约是从水中来的,一剑劈刺下去,仿佛砍破什么脓包水袋,暗绿色泛着恶臭的污血噗呲噗呲地喷溅开来,弄得三人满身满脸都是。
戎吉日常虽然看起来随随便便的很不讲究,骨子里其实是个有洁癖的少爷,见了眼前这副场景,几欲作呕。更有那爬得快的妖怪,伸出自己滑不溜丢、黏答答的爪子要来抓他脚踝,更恶心得他想尖叫。
而且眼前这个这些脏东西,好像怎么砍都砍不完,反而越砍越多,戎吉几乎要大哭起来冲淹水大喊道:“喂!你不是吹牛说自己很厉害的吗?眼前这一套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是不是落入什么虚空幻影里来了?”
他只恨不得燕水说一切都是假的,他一觉醒来脸上身上都还如方才一般干干净净,这些巨型癞蛤-蟆也从来未曾出现过!
可燕水此刻只是忙着砍杀,根本没空答他。
这里正忙不迭地砍妖怪,那边厢陈隐却是一声打叫,他的脖子冷不防竟被套了一个箍儿在上头。戎吉仔细一看,觉得那很像方才陈隐将头钻进去过的金圈模样,而且那圈明显正在越收越紧,不一时便缩到只有陈隐的颈项粗细,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戎吉见此大叫一声不好,也不顾下半路有没有妖怪在抓他脚了,急去搀住陈隐又伸手帮他去掰脖颈上那箍儿。
陈隐却只是一个劲地喘气如牛,很快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脸色渐渐煞白,双眼翻转,甚至连手脚都软下来。戎吉情知此刻他已危险已极,被逼得正无法想,突然生出急智,口中念了句咒,竟将自己一个囫囵的狐狸魂魄从体内生生逼出,立即附身到陈隐身上,厉声大喝了一个:“破!”
说时迟那是快,陈隐颈上的金箍儿刹那破裂,四外金光大盛,有那丑妖沾到金色碎片的,忽然全身赤红,燃烧起来,倏地融化入黑池里去了。
燕水还不知这边出了何事,听见响动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狐狸的魂魄正从陈隐身上缓缓脱出,又倏忽没入到戎吉的身体里。他大吃了一惊!因这脱体离魂不是小事,何况是戎吉这种刚能幻化人形的小狐狸,魂魄极是不稳,若是运气不好遇到阻隔,瞬间魂飞魄散也是有可能的。
但此刻不是细追究这事的好时机,他也不明方才的究竟,一时也未来得及说什么。
又砍杀一阵,妖物倒好似渐渐少下去了,但三人却发现另外一桩古怪,脚底下这片原本可供三人站立的孤地似乎正在变小。起初是尚可腾挪舒展的,渐次却要站得肩并着肩儿才不至落到黑水里去了。
燕水气结:“坏了!倒着了那妖僧道儿,我们脚下这一块,只怕不是土地,倒是持久不住的活物!”
戎吉见他也无法,看那黑水又极是恶心,也不知里面藏了多少怪物,急得要冒烟,道:“我们到底是在哪里啊?怎生才能出去?你倒是像个办法啊!”
三人正没个成算,忽听不知何处隐隐有人念诵佛语纶音,细细分辨竟是大悲咒。
陈隐只当又是那光明和尚的勾当,却只见黑色湖水中的怪物渐渐止息了暴躁愤怒,缓缓安稳下来,有许多还静静潜回了水中。
燕水又侧耳听了一回,喜道:“确实是大悲咒!敢是今日如来佛诞,前面的和尚们齐心念经,误打误撞,竟破了此妖僧的法阵?大悲咒威力巨大,能摧毁一切天魔外道,让人悉皆圆,满往生佛国。这下我们可得救了!”
他这判断倒是没错,随着念佛声越来越大,脚下立锥之地已渐渐平展开阔,三人都能舒展站立了。很快四周又露出树木光影来,迷障散开,原来他们正站在圆恩寺后山的位置。
戎吉长出了一口气,喜道:“好也好也!这地方我曾来过的!”
他这一句话音刚落,眼前已晃过一个白色身影,甫一站定,扬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打在戎吉脸上,带着极大的怒气声音斥道:“你胆子肥了,谁叫你私自灵魂出窍!”
戎吉猝不及防,只“啊”了一声,便用手捂住了被打的那一侧脸,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人,声音里既是委屈,又是欣喜,两下里情绪杂糅在一起,几欲带上哭腔,道:“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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