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圈套

    陈隐带着戎吉,同燕水一道来圆恩寺造访光明和尚。待见了面,便也怂恿燕水去佛前求上一签。

    谁料那燕水却极为不屑,讥诮道:“要我说,求签什么的倒也大可不必。若世间真有果报,岂不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又有什么必要提前知道,若提前得知了便能销业,这未报的因果又待如何?再留到后世去应不成?”

    陈隐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说他:“兄台这又何苦来,若当真有祸事,自然最好是避了过去。况且夙业也并非没有法门化解,若当真提前知道,得高僧大德指点清楚了,哪怕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只要能避得过,照兄台这份家私,又值得什么?”

    他这几句原是极平常的话,燕水听了却冷笑起来,道:“照你的意思,只要发个信心,向寺庙僧尼捐助些钱钞,造佛塑像,从前的恶报也就悉数可免了?这岂不是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意思?”

    陈隐道:“你这可就是歪理了,佛祖岂是贪恋你那一点点灯油金身?他是要人人都借此宣扬佛法,敬佛爱佛,宣弘善念,好造福世人!”

    他两个一唱一和,佯装争吵。光明和尚在旁听了,却笑眯眯地念起佛来:“阿弥陀佛,陈施主参悟得极是。”

    这燕水听了,却又不服,他好似被按下了什么好辩的开关,说道:“这我却又不信了!俗话说得好,修桥补路的瞎眼,杀人放火的儿多,佛祖何曾开过眼?又弘扬什么善念?你说这庙里的香火灵验,抽了签说你这科必中,现在都还没开始考,谁知道你中不中?不过是说些哄你高兴的吉祥话儿!又说什么扶乩术士灵验,生生儿要拖我去请,结果那混江湖的,连人都跑得不见!要是真有人能算出我这两船货采买的是什么,能得多少利润,就当我把这个金子都当作奉献也无所谓!”

    说着,他竟随手从怀里掏出个金元宝丢在案子上,足有十两重,看得那光明和尚连眼都直了。

    燕水见和尚这满脸垂涎财货的丑态,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依我看,佛说众生造恶业,当受种种苦恼,枷锁杻械,打骂烧炙,剥皮拔发,反系高悬,乃至分解支节,那又是比阳间残暴多少倍的刑罚?这样睚眦必报的刻薄佛祖,倒与那见钱眼开的小鬼也没什么不同!”

    陈隐简直被他气得无法,几乎要从蒲团中站起,嚷道:“罢罢!我今日带你到这佛门殊胜地来,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当着大师傅的面,就这样谤起佛来。我也懒得同你争辩!那钱货船舶都是你自家事,顺风逆风,要浮要沉,又于我何干?你不想求签,我倒强按着你的头不成?”

    两个人吵吵闹闹,不肯罢休。戎吉却只在一旁顾自吃着糕点,间或懵懂地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在陈隐讲的每一句话后面帮腔:“秀才说得对!燕水坏蛋!”

    燕水:“……”

    光明和尚见他两个,竟当着自己兀自争辩起来,忙起身来劝解,笑道:“二位施主既然在今日佛祖圣诞日造访,想必也都是个有善缘的!经云:人言如来有所说法,才谓谤佛!义玄法师也曾说,欲得如法见解,但莫授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始得解脱。在我禅宗,如这位施主一般口出背佞之语的开宗大德倒也不在少数。施主在家而性禅,将来若有缘能脱了这富贵皮相出了家,想必也是个能立地成佛的。”

    燕水方才当着和尚的面乱说什么佛祖睚眦必报,凶残刻薄,几乎就差破口大骂起来,谁想这谄媚的和尚不仅不恼,还夸他是个在家的罗汉。燕水心里暗暗好笑,也不知是眼前的黄白之物打动佛心,还是和尚真真超拔世外,已是个得道的高僧了。

    只听那和尚又道:“此刻是在庙里,今日又是佛诞,若要扶乩,恐怕没有哪路散仙敢在此降坛。但施主心中既然有疑,要证明佛祖慈悲,倒也不难的。二位若愿悟道,尽可随小僧来。”

    说着,他径自起身。陈隐同燕水对望了一望,也不知和尚是何用意,就随着他走了出来。

    光明和尚出了法堂,走下后山长长的石阶,一路向南行,将三人带入寺院的藏经阁里来。

    这藏经阁内除了经藏要典,更有各色镇寺珍宝。今日前面大做法事,香客众多,故而铁将军锁门,以防失盗,此刻左近是一个人也无。

    那光明和尚自腰间掏出钥匙,开了锁,引三人进去。只见里面一个高高的厅厦,迎面赫然一座五六人高的玉色大佛,竟是用贡榜国的一整块玉料做成,这样大的玉石,漫说雕琢成器,即便是从山里开采出来,又运来东洲,便值当好几年功夫,其中能工巧匠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无法用金银计!连燕水这样见多识广的,骤然见到,也要冷不防倒吸一口凉气。

    兼那经阁墙壁上更是贴满唐卡字画,多有历代名家,乃至帝王笔墨。靠墙一整排水晶琉璃制成的透明柜橱,上面陈列各种金银珠玉雕琢的佛像罗汉像,不用打开抽屉,从外间就能看得分明,多是临近邦国庙宇同修所赠之礼。一眼望过去辉煌灿烂,宛若置身于豪奢巨贾之家一般。

    陈隐没想到圆恩寺藏宝如此丰富,连连惊叹,简直连嘴巴都要合不拢。心道,谁知这庙里的和尚竟这样善于经营,果然是个敕造的国寺!方才燕水亮出来的那一点点钱钞,在这见过世面的大寺院的和尚眼里,倒真不值当什么了!

    光明和尚也不同他们献宝,对这满屋珍宝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径直走到那玉石佛像身后,打开墙上一扇一人高的矮门。那门极是朴实无华,兼之极窄小,一次只得一人通过。和尚也不回头就钻了进去,三人无法,也只得鱼贯而入,却见里面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小过道,光明取出腰间火引,将那墙上每隔五步一盏的灯烛一一点燃,瞬间照得四壁煞白,前方露出一个向下的狭窄楼道来。

    光明转过头来,朝三人微微一笑,道:“三位施主请随我下来。”

    他也不同人多解释那下面有什么,带人下去作什么,自己第一个就走了下去。那楼梯弯弯曲曲,下得一层又是一层,直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到底。

    陈隐自问若没有燕水和戎吉这两个有道行的在身边护法,就他一个人是绝没胆子跟个善恶不明的僧人跑到这地下室来的,此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真有人要作恶行凶,把人杀死在这里,过一百年怕也没人会知道。

    陈隐不由得又想起刘昆,照燕水的分析,刘南奇的尸首就在这圆恩寺的庙墙内,不知是不是也这样着了和尚的道儿。思及此,他心里又紧了一紧,难免多提防这和尚几分。

    地下室几乎无一陈列物,徒有四壁,只对座几个蒲团,中间一个几案。

    光明和尚向西径自坐下,先焚起一炉香,又笑笑地伸手引三人入座,笑道:“带三位施主下,乃有一个缘故。然而小僧先不说这缘故,倒想先带你们看一看真佛的存在,不知几位肯一观否?”

    陈隐忙拽了两个狐狸在蒲团上坐定,正色朝那和尚道:“若得大事指引,自然没齿不忘。”

    光明点一点头,也不再看燕水脸上那颇不以为然的神色。只默默低垂了双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若非口中默默诵念有声,到好似入定了一般。但他念虽念,声音却超乎常人的细弱,即便在这狭小空间中,坐得极切近,也难以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陈隐起初只很努力地听,但渐渐也因观化而入境,只觉得耳边风声乍起,如林间松涛阵阵,如战场万马奔腾,如野旷狂沙漫卷,又如孤鬼凄苦呜咽,竟叫他仿佛片刻经历了好几世的怨憎会爱别离喝求不得。

    再抬眼时,只见眼前的和尚竟生庄严宝相,身下缓缓长出莲台,整个人升到半空,更有袅袅檀香弥散开来,真如佛祖降临一般。

    更玄妙处,这佛相正面前方,一个大大的金色光圈,一轮轮影像飘过,竟见二十菩萨、十六罗汉这一众漫天神佛都在那虚影里或微笑,或瞠目,或摇头,一个个都点着手儿唤他进去。

    那光明和尚的声音也在循循善诱,笑道:“进来罢!进来便有杀贼、无生、应供之义,可脱生死,不堕地狱,往极乐境内来。”

    陈隐到底是个凡人,见眼前幻像,竟为之所迷,马上就听话地将头伸进了那圈儿里去。燕水却是个有修行的,陈隐眼前所见之满天神佛,在他眼中却全是些面目狰狞的凶戾恶鬼,情知不好,瞬时已抽出戎吉身后背着的那柄配剑,斜刺里直直朝和尚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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