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隐见事已至此,倒也不好躲避了,干脆上前作了个揖道:“小生无礼,不是特意惊扰各位姐姐。只是这墙毁损,又来不及修缮,恐伤到了邻舍。本想来知会一声的,谁知隔墙竟都是女眷,倒是更失仪了。”
那几个女子见他长得好模样儿,讲话又十分有礼,便也不闹了,都红着脸笑道:“是我等无形,先生莫怪!”
陈隐忙道:“不敢不敢!”又赶紧说了明日便请泥瓦匠来,将这个墙面补上。请代禀贵宅主人云云。
谁知那群少女当中一个穿粉色衣裳的笑道:“先生不必紧张,我等就是这宅子的主人。我们是街面上做工的绣花娘子,不是那不得抛头露面的闺中小姐。昨夜风雨甚大,城内房屋失修的甚多,这一时之间恐怕也找不到匠人来修,先生不必着急,我们少往后园来便是。”
陈颖这才恍然,原来那杭绣向来也是江南一绝,而这诸多杭绣绣坊中又以永安坊最为驰名,她家的绣娘们大多都是些手脚伶俐的,有些个还擅长诗文绘画,很有些才能。
看这隔壁的房屋气象,又听方才这几个少女的谈吐风度,算算地理方位,想必她家就是永安坊无疑了。
却听墙内又有人笑道:“先生这个宅院常年并没有人住,你是赁居在此地,还是买了下来?”
陈隐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进省城赶考的一个秀才,因需寻个地方安静读书,故而赁下了此处暂居几月,谁料这楼宇如此不牢,一场雨便坍了!损伤贵宅,倒叫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方才那粉衣少女又笑道:“原来你是个赶考的,又长得是这般人物,住在这里倒也有些造化。”
陈隐听她这几句话讲得没头没脑,一时不解,正欲要问这算什么造化,却听见几个少女都掩面而笑,然后都纷纷回转身去,向前面院内去了。
只方才那个穿粉衣的女子落在众人后面,她一张脸蛋儿生得十分明艳,兼之身材袅娜,临行时频频回首,似对陈隐尚有未尽之语,眉目间又颇为有情,倒叫秀才一时看得呆了。
至午后,戎吉粘知了回来,厨娘几个小孩都有战利品,草编筐里是他们早晨自树下土洞内掏出来的蝉蛹,吵吵嚷嚷地要他们娘做油炸蝉蛹吃;小布袋里则装着蝉刚刚脱壳而去的蛹皮,质状很轻,市面上又交爬叉皮者,乃是一味好药材,下午去药房内换了,可得好几个铜板,换成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厨娘家孩子多,那几个大的已很知道要做些什么来补贴家用了。
戎吉是第一次吃炸蝉蛹,他向来嘴馋得很,见别人都挤在桌边等着,心里自然也很是期待。待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炸好的虫子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更是喜得眉开眼笑,手里捉了好几只跑进里面去巴巴儿地要给陈隐:“秀才秀才!又脆又香的!好吃!”
然而陈隐却并不在书房里,前面门响,厨娘和孩子们都在厨房内忙忙乱乱,他只好自己来开门。却见院外正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女,手里托着个果盘,俏生生地朝他笑道:“请问可有一个秀才公子住在这里吗?我家姑娘说了,今日口出不逊,恐得罪了先生。叫我这里送一个新鲜的果盒来,向先生赔罪,请收下罢!”
说着将果盒向陈隐怀内一搡,笑着跑了,临去时还扮了一个鬼脸,用手指指那盒子。
陈隐愣了半日,见她跑走的方向,想大约是上午荡秋千的那几个女子使来的婢子,忙打开了一看,只见里头娇艳欲滴的八个水蜜桃,香喷喷的,可爱的毛茸表皮上还带着水露,甚是好看。
戎吉恰从屋里出来看见,很惊奇地“哦”了一声,问:“什么呀?大桃子!”
陈隐忙回过身来,将果盒拿给他看,笑道:“邻居送来的!喜欢吗?”
戎吉也不问是哪个邻居,为什么送他们桃子,但凡是好吃的好玩的,他自然都很喜欢,便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又要拉陈隐去尝尝炸蝉蛹。
两个人走到厨下,将桃子洗了,分给几个孩子一道吃,却不妨从那精巧的果盒下面翻出张帕子来。
厨娘见了,笑道:“哟,这倒是一手好绣工,放在市面上,怕也要好几钱银子一块呢,怎就这样大喇喇地和果子放在一起?”
陈隐拿到手里看时,只见那是一方暗紫颜色的杭绣丝帕,上侧用鹅黄丝线绣出一弯弦月,下侧几根简单的白色丝线勾勒出花园墙垣,还有个斜斜的歪楼倒在那断墙上,不是他家后园又是哪里?更可心惊的是,一蓝一粉的两道人物剪影在断墙处并肩站着,看情状似一对喁喁私语的男女。
陈隐瞬间便看明白了,这是有人邀他入了夜在后园相会之意,看那弦月在夜空中所处的位置,应该还是下半夜。
他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心虚,向正抱着一只大桃子啃的戎吉瞥了一眼,戎吉正吃得满嘴流汁,美得眼睛弯成了一条缝,连连说道:“好甜好甜!婆婆你也吃呀!秀才也吃……”
一整个下午,陈隐在书房里端坐,眼前的书却没有读进去几页。他一个正当壮年的热血汉子,以他这年纪,若放在普通人家里,怕是早已娶妻生子,儿女绕膝了。无奈他父母去得太早,前些年又家徒四壁,连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兼之功名未成,又以什么来养活妻儿?
而他隔壁那几位芳邻,不仅姿容明艳,明眸善睐,且还针黹功夫过人,若真是娶了这样的女子当老婆,不要说是可以养家,甚至连发家致富也不在话下。
陈隐心念一动,便已情知不妥,可究竟是哪里不妥,他倒也说不上来。毕竟连他爷爷、爹爹在内,都不是那拘泥礼教的道学先生,陈隐自小心中也只认定,婚姻之事,想要琴瑟和谐,也须得如他父母一般情意相通互爱互敬的才好。若不是自己可心如意的女子,即便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有泼天也似的家资,他也是断断不能娶的。
如今他既已父母长辈都无,又没甚么媒妁上门提亲,若真遇见对他有意的女子,往街上寻一个漂亮能干的老婆,又有何不可?
可他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此事就是不可。但回头一想,送他水果的女子也是一片好意,既邀他见一面,想来必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若自己不去相会,怕倒要伤了人家女孩子的心。更何况古人尚且知道,投桃须得报李,他既无回报,当面致谢只怕也是礼数,这一方精巧的帕子,还有那个装桃的果盒,也都当面还她为好。
想到这里他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待下半夜趁戎吉睡得熟了,悄悄自床上起来,往那后园断墙处去。虽然是夜月色微茫,但远远也可看见断垣处果有一个女子在那里等候,待走得近了陈隐才看清,正是白日里那个穿粉色衣衫的少女。
那少女见他果真来了,脸上露出欢喜神色,她已轻身走过墙垣,向秀才微微福了一福,含羞道:“感先生盛情,竟来赴约。”
陈隐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红了脸,答了一句:“你……好。”便呆呆地立在当地。
那女子见他如此,抿着嘴儿笑,又轻声说道:“先生莫怪,不是小女子轻浮。只是先生实在长得很像亡兄,白日里一见便觉得十分亲近,故此唐突了。家兄也曾寒窗苦读,在这钱塘城内颇有才名,只可惜……咳!”
陈隐听她如此说,才有些恍然,一时又起了恻隐之心,倒不忍心说她什么了,将手中果篮,以及那方帕子交到她手里,道:“多谢你这一番盛情,桃子我给家里弟弟吃了,他很喜欢。但这帕子……怕是姑娘的随身之物,遗在我处恐怕不妥,还请……还请你……收了回去吧!”
那少女见如此,也不知他是何意,只得低头接了,又说道:“绣女卑微,但因为这几年手艺也成了,因此日常倒常为这城中贵胄家眷做些活计的,也常向她们家中往来。今日听说先生乃是此科应试的,我这里倒有几句话,还请先生牢记!”
陈隐正不知这女子要说什么,却听她忽然念道:“《论语》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君子宜言有物而行有恒!先生可知否?”
陈隐不知这话头怎么忽然到论语上来,十分不解,只是盯着那女子瞧。
少女却不再更多解释,她被陈隐盯得红了脸,便垂了粉颈,含羞带怯地向他说道:“奴家为绣娘多年,家资也算殷实,只可怜我上无父母兄长下无弟妹,孑然一身,终身大事也无人可以主张。今日一见先生,便有亲近之心,无人可传心事,故而只得半夜三更将先生约到这里,忍羞带愧来问一问,先生若肯怜小女,下半生情愿执洒扫服侍先生。”
她这几句话已说得极为露骨,陈隐倒不防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大胆,顿时着了慌。
他情知自己当然是不能答应她的,一时却也不知要如何明白又不伤人家体面地说个“不”字出来,正欲开口,才将将说出个“我……”字,却冷不防听见背后咣当一声响。
回头一看,戎吉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后园里来,他正一脸震惊,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圆睁着那双好看的杏眼,紧盯着陈隐和那个粉衣少女。
方才他大约是急往后退了几步,想跑回到屋里去,不当心竟碰翻了身后的一个瓦罐。
陈隐忽然觉得头皮一麻,仿佛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戳穿一般,心中十分紧张:“戎吉?你怎么……”
秀才一语未了,戎吉却不等他,已飞快地转身跑了回去。陈隐情知不好,也顾不上那粉衣少女了,连忙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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