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010.6.
郑长垣从伯尔尼的实验室回到桐城。
孤身一人离开, 孑然一身回来。在各式选择面前, 他毫无犹豫地回了曾经的大学教书。
之后除了和更晚回国的严奚如有些联系,还能找他替自己来代几趟课。
其余人, 皆不敢去问。
直到第二年, 郑长垣因为工作上的事去桐山找严奚如, 却在医院走廊里撞见了另一个老同学。
熟悉的白大褂,熟悉的相貌, 唯有神情陌生。
陆弛章撞见他也是意外,脚步比意识先停顿。
“……听说你现在在桐大教书。”
“嗯, 也就回来三年。”
“严奚如刚回来,也在桐山。”
“我知道, 我来找他的。”
陆弛章眼神光线一黯, 空气也冷淡。
郑长垣看着这人愈发硬朗的五官, 仔细回忆他在欧洲过的这三年,辗转难眠的每一个晚上, 以什么作为继续下去的支撑……
他常常将两人的遗憾皆归咎于陆弛章的怯懦和软弱, 可自己又何曾勇敢。
如今这人一身陌生又熟悉的白大褂, 再不像实习那时,宽宽松松的一件, 谁穿都不合身。
“你现在这样, 也挺好看的。”
陆弛章始终没有和他对视, 只垂着头微笑。
郑长垣尝试着问:“……好久没见了。明天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
年轻医生拒绝了他:“明天不行,我要上夜班。”
陆弛章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 转身便走。
郑长垣顿在原地,见白大褂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靠在墙边撑着膝盖,喘了口大气,觉得自己猝然心痛。
也许就这样了。
真的就这样吗?
就这样和他擦肩而过,就这样做两个可以寒暄却不能关心的老同学,几年之后参加对方的婚礼,再几年之后在老同学聚会上各问一句近况如何,各自为儿女的学业成绩工资家产等等不值一提的东西炫耀又互相夸赞。
他们不会断了联系,也不会再有任何连系。
——这些都是很好的日子,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日子。
郑长垣蛰伏了几年的勇气,顿时在此刻滋生。他迈出两三步,喊他的名字。
“我等你。”
可那个人已经走得很远,只留下道背影。郑长垣追不上了,背靠着墙,撑住自己。
良久,余光里终于再次出现一道白色身影。
陆弛章平静地看着他:“或者,我可以和他们换个夜班。”
8
知道陆弛章仍旧单身,仍旧是那样温柔疏离的待人方式,郑长垣觉得似乎一切又有希望。
他竟然萌生出十八岁的悸动和憧憬。
久别重逢,几经波折,终于见上一面,自己却没有底气,甚至不敢冒一点点彻底失去他的风险。
郑长垣将一切准备妥当,选了餐厅的最好的座位。挑领带的时候,看见桌上自己誊抄下的那一句。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他们早都不是少年,也无需怀念,谁说青春难驻?
只要一见到这个人,自己始终是那个莽撞冲动不计后果的十八岁的郑长垣,喜欢着,爱慕着,温和又自信的十八岁的陆弛章。
但那天晚上,他没有赴约。
事发之后好几天,郑长垣才从严奚如口中得知全部的细枝末节。如果不是为了迁就自己的时间,他不会换到那天的夜班,也不会摊上这样的意外。
之后一个月,郑长垣四处奔走。但他只是一个言微人轻的大学教师,即使有些关系,也无法替陆弛章在这件事上转圜。
何况他毫无立场。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老同学。
9
直到亲临现场,亲眼见到这人止不住的血和脸上可怖的伤口,郑长垣仍不敢相信,他的世界会以这样的方式撕裂出一个口子。
那些只存在于旁人口中和新闻里的噩梦,如今发生在眼前。
左眼完全失去视觉,陆弛章尚且冷静。郑长垣却头脑嗡嗡作响,只觉得是玩笑。
想的也不是,“为什么会这样”,而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
出事后一周,陆医生离开了桐山医院。
在这个地方,他曾和郑长垣说。“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我想当个医生。”
……
那之后整整一年,陆弛章把自己封闭,包括严奚如在内的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郑长垣几乎把桐山的眼科医生都问遍了,泷山医院的门槛也被他踏破。
但主角不露面,再多的奔忙也是徒劳。
第一次还是陆符丁将他放进去的。老头叹了口气:“你再在这儿杵着,来我家买药的病人都要被吓出新的毛病了。”
陆弛章在院里晒药材,见到他,也只是抬了抬眼。
等到晚上,郑长垣依旧站在同样的角落,终于等到他放下药钵说一句,“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
之后陆弛章便默认了他的存在。
但不闻不问的,只当这人是店里一众药材中最占地方的一样。
从出事至今,郑长垣从未见过他崩溃的样子,连一句埋怨都未曾有。
这天雨下得淅淅沥沥,陆弛章去泷山医院给葛重山送药,郑长垣举了伞在巷口等他。
有人经过。“药铺的那个瞎了眼的小伙子啊,就是陆老头那个被医院赶出来的儿子。以前多了不得啊,把这个儿子当宝贝似的和我们炫耀,谁知道如今成了这样……以后能干些什么还不知道,当医生的瞎了眼,不就是雕花匠段了手臂,这不就成了废物了!”
陆弛章揣着药包站在不远处,郑长垣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说,但亲身听到,足够刺耳。
那人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停滞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他本来就是温和似水的性格,毫无形状。如今丢了光照,更成一潭死水。
陆弛章转头看见郑长垣,却有了脸色,大步走过来。
“你从学校辞职了?!”
郑长垣没料到他忽然发落,笨嘴拙舌的,“这和你的事没关系”,说出口的就成了,“与你无关。”
陆弛章微微一怔,蓦地恢复冷漠。
他错过这人朝前走,却因为视线局促,撞到别家晒衣服的铁架子,药包落到地上洒了一地。
陆弛章蹲下去捡,郑长垣把伞塞进他手里帮忙收拾,却被人一推攘。
“不用你帮忙,这些我都能做。他们把我当废物,你也要拿我当废物来看吗?”
郑长垣犹自拿伞遮蔽他肩膀,又叫陆弛章用力推开。
嘴上也口不择言起来:“你能做?你只知道缩在这里,你能做些什么?”
陆弛章冷脸:“做什么都可以,都与你无关。”
郑长垣双眼一红,握住他的手腕就朝家里扯,伞和草药都不要了,只知道攥着他走。
一进门,将人抵在墙上,狠狠撞到药柜,没推紧的抽屉掉出来,无辜的药材又七零八落一地。
郑长垣岔开陆弛章的大腿,腰带也挣松,不再是隔着手帕生涩的一吻,他肆无忌惮地咬上对面嘴唇,唇舌碾转滚烫,雨水都蒸发。
毫无缠绵,陆弛章只觉得这吻撕心裂肺,被他更使劲地箍住了腰,嵌进骨头里。
没有期望也就不怕失望,郑长垣另一只手拧着他下巴,几乎轻佻,“做这种事也行?”
陆弛章拗开视线,满脸郁胀,红白不定。
过了好久,他抬手抹掉嘴角用力摩挲之后的血丝:“你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郑长垣伏到他肩上,疯了似的呢喃:“说什么都不算数……我偏要等你。”
陆弛章语气颤抖:“……你等我什么?”
郑长垣答不上来。
之后他还会再来。只是工作繁忙,有时候半夜才得空,就站在门外停步一刻,甚至都不下车,只远远看一眼而后掉头离开。
陆弛章再不和他说话,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一个礼拜,一个月,还是又来一年?
“你能等我多久?”
“你看着,我能等多久。”
结果是整整三年,陆弛章没和郑长垣说过一句话。
10
好好一个瞎子,怎么又变成了哑巴。
陆符丁想也想不通。
郑长垣这天过来,陆老头不在,药铺里一团乱,瓶瓶罐罐都在地上。
他将东西都拨到一处,“是上次来惹麻烦的那几个吗?”
折泷的药店不止他们这一家。陆符丁不与人亲,陆弛章如今又冷僻,同行之间的关系不怎么和谐。
习惯了对方的沉默,郑长垣脱下西装一丢,冷着脸转身。
陆弛章几步追出来,拽住他手臂:“你要干嘛?”
郑长垣甩开便走,听到身后,“……郑长垣!你权利再大,也管不着我的事。”
回来的时候,他领带丢了,头上也是青紫几块伤口,好不狼狈。
陆弛章料到结局也拦不住他,气得一时忘了装哑巴:“原来你威风凛凛的就是去别人那里寻衅滋事?郑秘书长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冲动的人。”
“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拉进卧室,给他上药。
拾掇好之后,陆弛章略有心软,难得心平气和:“我希望你离我远一点。”
郑长垣听了反笑:“就因为喜欢你,你就要这么糟践我吗?”
陆弛章抬头看他,脸上仍是那副迷惑又无奈的神情。
“……你又何必喜欢我。”
和多年之前黑暗里那个吻之后,他的反应一摸一样。这么多年都没有弄懂,自己和这个人,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可郑长垣只觉得自己卑微得可笑。
“你现在才知道我喜欢你。几年前,毕业的那一天,你一个字一个句地赶我走的时候,不就该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吗?”
“陆弛章,世上没有人能和我一样喜欢你,没有人能和我一样忍受你。”
陆弛章手下一抖,药粉全洒在被子上。被郑长垣圈进怀抱,眼下倏然就发烫,狠狠咬上对方的肩膀。
郑长垣支撑着他的脊背,纽扣尽数在陆弛章身前顶撞,最终敞开。
之后不知多久,喊声和啜泣声渐渐轻微,落进昔日余晖里。
松懈了眼罩,郑长垣细细亲吻他那只看不见的眼睛。陆弛章没予回应,沉默挣开这人怀抱,软着腿去拿一叠干净的棉纱。
回来被郑长垣从背后拥抱住,跪在地上,唇舌炙热描摹。
陆弛章涨红了脸,仰视屋顶,一只眼睛仅望得见半边房梁,断断续续的嘤咛却未曾停歇。
像这么多年,郑长垣始终在他身后。如果两个人总要有一个认清自己作臣服之姿,那么他愿意将这步提前履行。
陆弛章终于转过头来,主动亲吻他,衣领和鬓角都被这人的眼泪淌得滚烫。
“……命运不公,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护你。但如果你不知道将这一切埋冤到谁头上的话,就全交给我来承受。”
“这世界对你的恶意,曲解,伤害,都到我为止。”
“你只要继续做那个在一切背后不动声色的少年,由我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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