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月下旬
秋天还未到头, 冬天仍在半途, 西伯利亚的冷风已经绕过几千公里外的山脚。
此时,禾木村的农宅被炊烟缭绕, 像一片停歇在草原的落落白雁。
郑长垣和陆弛章孑然一身, 两个没什么装备的医生, 因为一场预料之外的暴风雪,被困在了禾木村。
他们暂时借住在当地原住民图瓦族的屋子里, 凑合着过了一个多礼拜。条件虽然艰苦,但欣慰的是总有热腾腾的吃食, 奶茶,奶疙瘩, 羊肉, 和酸奶酒。
当地的服装也极暖和, 麻布里裹着羽绒,最外面再覆一层绒毛。到了晚上会有人在草地上打手鼓跳舞, 比山外更热闹。
郑长垣也拿回来学过, 就一张皮鼓和一圈铃, 在自己手里只能发出咚咚的噪音,陆弛章笑着嫌他吵闹。
这十日, 他们住在这件十几个平方的小木屋里。图瓦人用松木造房子, 每层木料之间都铺上浸泡过盐水的苔藓, 膨胀之后木墙就会更加牢固,不留缝隙,屋里也更密闭。
酸奶酒要烘到烫手才喝, 不醉人,只会软人的四肢。
每次陆弛章喝了点酸奶酒,黏糊糊地就往郑长垣身上靠。于是几层木头也盖不住他们的声音和喘息,还好这里的屋子相隔甚远。
只有住在隔壁的小孩阿木尔见到陆弛章的时候会问一句:“陆大夫,你昨天又没睡好!”
郑长垣就埋到他的肩膀上笑。
风雪三日前才慢慢停歇,村庄里的人刚和外面重新获得联系。
郑长垣原本打算这一日的大早动身回阿勒泰,但今晚是屋子主人女儿大婚的日子,晚上要举办篝火婚礼。
陆弛章给村民看完病从屋外回来,手脚冰凉,郑长垣倒了奶茶,热了烫炉给他烘手。
不通外界,一盏煤油灯,伴着这样风雪里的方寸温暖,更像是两人临时的家了。
其实十七年来,他们彼此真正靠近的时间,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如今被困在这里,早上去给村民们看病,下午跟着牧羊,晚上吃完饭,读书,或者做/爱,而后相拥而眠。
时日也不觉得漫长。
但风雪渐小,最近这些日子,更像是他们一个藏在雪山之下神的花园里的梦。美梦总有醒来的一天,下山之后,依旧要面对繁杂现实。
陆弛章不止一次和他说:“要是我们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来这里了,是不是很好。”
郑长垣只是拉着他的手,也是一样的。十年前的故事,未必能延续,他们如今做的事,十年前也未必敢做。
“可我很怀念那时候。”
郑长垣摇头:“我不怀念。”
陆弛章便笑着不说话了。
比郑长垣,他当然更怀念大学的那段日子。至少那时候,他是健康的,完整的,足够与他相配。
有人来敲木门,是他们的邻居巴图布赫,急冲冲地比划,“阿木尔不见了。”
冰天雪地的,一个小男孩能跑去什么地方。陆弛章忽然想起,早上去他家给爷爷测血压,提了一句想喝酸奶酒,阿木尔找了找才发现家里没有存货了。
他最听陆大夫的话,现下估计是抱着牛奶去隔壁邻居家换酸奶酒了。这种牛奶易物,在秋冬鲜奶产量鲜少的禾木村也很常见。
禾木一共就三百多口人,阿木尔跑不了多远。
陆弛章披了件大袄,没来得及等郑长垣阻拦:“我去找他。”
到了傍晚,婚礼都开始了。篝火周围,手鼓喧闹,铃音悦耳,羔羊在木架上滋滋冒油,阿木尔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郑长垣问他:“陆医生呢?”
“去牧业大队了,那边有人来找他,可能是去看病人了吧。”
那就是出村了,禾木一路到白湖都是河流,从公路向西翻过山就是喀纳斯,牧业队的营地在路途中点。今日村里有庆典,马匹不够用,阿木尔说陆大夫是走路过去的。
眼看天色更暗,郑长垣想到他夜里更看不清路,便慌忙去找人。
牧业大队这天出了点乱子。
几只牛早上在草圈外走丢,下午寻到时,其中一只母牛受了伤,看样子还是□□打的。如今即将冬雪封山,想不到还有偷猎的。
一只成年母牛是一户人家过冬最重要的财产,正碰上牧业队里的兽医回了阿勒泰,队长着急,听说禾木有两个大城市里来的医生,想着能救人,牛应该也能看一把,便让人去请。
陆弛章赶到地方,才知道自己要救的是头牛。母牛后腿被□□打中,硕大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眼下也只能想办法把子弹先取出来。
他就近在草地上铺了塑料垫就当作手术台,打了麻药,在伤口两端平行作切口。动物皮下组织肥厚,陆弛章带来的手术刀不够锋利,只好消毒了菜刀来切开脂肪和筋膜。可毕竟是头牛,肌肉也比人厚三四倍,异物顺着缝隙搅索得愈发深入,掏也掏不出来。
四五个小时过去,陆弛章沿着筋膜走向扒了几个来回,子弹没取出来,自己倒大汗淋漓地喘气,这完全是个体力活。
据郑长垣所说,他风尘仆仆赶到那里时,就看见陆弛章一身血污,整个人埋进了牛腿里……
后来终于放弃,陆弛章做错事一样,心虚地看着他:“没救回来,原来要治牛,真的和平时给人开刀不一样。”
郑长垣拉着他起来。这人脱了外套,就穿一件灰色羊毛衫,没一处是干净的,将自己的羽绒服披到了他身上。
陆弛章躲开:“我脏死了。”
却被他大力按住肩膀,揽进了怀里。
此时已是月上山脊,牧业队借给了他们一辆马拉的雪橇,摸黑着下山。
路上行经一处高地,可以俯瞰整个禾木村,一栋一栋的小屋子被白雪覆盖,最近的屋顶上画着一串山猫留下的脚印。
远处一片白桦树,在黑夜里闪着微光。郑长垣感觉那人将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呼吸沉沉。
回到家,陆弛章用温水擦了身,换了干净衣服。眼罩上也沾着血,郑长垣强行给他摘掉了。
“你眼镜呢?”
陆弛章一愣,这才想起来:“和外套一起丢在那里了。”
郑长垣去阿木尔家借麻绒毯,回来打开门陆弛章人又不见了。黑夜茫茫的他看不清路,还有胆子往外跑,郑长垣丢了东西追出去,在草场后的山坡找到了人。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来数一数,阿木尔家的牛羊是不是都在。”
郑长垣叹气,给牛羊开一回刀,人都魔怔了。
洗完脸之后他找不到眼罩,陆弛章只能攒了团棉布覆在眼睛上。
郑长垣摘下来:“我说过,在我面前,永远不用戴这个。”
两个人坐到草圈边铺着的毛毡上,并肩抬起头,星光犹亮。
“今天是阿南婚礼,你没回来,她还等了你好久。”
“嗯,明天早上要去他们家道个歉。”陆弛章搓了下眼睛,问道,“对了,严奚如他们什么时候到?”
“说是这几天,先到布尔津和戈壁,最后再来喀纳斯。我通知了他们,这半月我们都在禾木,严奚如说也要来这里看一眼……”
陆弛章垂下头认真听着,忽然喊他名字,“郑长垣。”
他们身后,白桦树被山风塑造成天然的铃琴,树叶唰啦啦作响。
“这几天困在这里,有你在身边,让我有些时间想清楚很多事。”陆弛章转过头,不转睛地看他,“今天也是,让我知道人还是动物,都不够强大……天灾,人祸,意外,疾病,任何小事都轻易能把我们打散,分开,失去彼此。”
腿上一暖,陆弛章搭上他的膝盖。
“可是还好有你,让我觉得,老天爷对我也不算太坏。”
片刻,郑长垣抓紧这只盖在自己膝上的手:“你说你哄骗我爱你。不是的,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些什么,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心甘情愿。”
陆弛章摇了摇头:“是我们两个人的。”
他靠上来,亲吻这人的下巴。却反过来被郑长垣钳制,吻住他那只伤疤丑陋不堪的眼睛。
苍穹恒星闪烁,郑长垣将他外套解开,肩膀耸动,如火热烈。
冰湖封冻,来年春天便会融解,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陆弛章在草原上接纳了这个人的所有。最后的刹那,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我尝尝怀念过去,但是以后再也不会了。现在,此时此刻,就是我们最好的时候。”
“虽然已经说过很多回,但我依然用一切与你承诺。”郑长垣与他手指交缠。
“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山风猛烈,绵绵莽原,白河曲折似爱意绵延。
——“等追到了,我再告诉你。”
十几年前,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告诉他。
“我爱你。”
「题外话」
严奚如提前申了年假,带着俞访云去一趟北疆。却临时买不到机票,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车上俞访云的包还被偷走,手机钱包全丢了,只能指望着严奚如计划行程。
他们先从乌鲁木齐坐车七百多公里到达布尔津,一路至北,途经戈壁进入喀纳斯。眼看就要抵达终点,最后一步却跑错了方向。
严奚如站在白色的尖顶木楞屋前,与“白哈巴村”那几个字面面相觑。
俞访云平静地睨了他一眼:“我就说我们区间车坐错方向,地图上,禾木应该在布尔津的东边。”
严奚如觉得这儿的风着实大,吹得帽兜都遮不住脸,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子:“那怎么办?”
俞访云转身:“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在天黑……你干嘛?!”
被他直接抱了腰扛在肩上,大步流星穿过桦树林,小臂刮过枝桠。俞访云双腿乱蹬,慌了的时候才会连连喊师叔。
“陆弛章他们要是在等我们呢。”“婚礼是哪一天?会不会赶不上了?”“……严奚如!”
严奚如非但没松开,还嫌他动作闹腾,干脆将不安分的两条腿抱拢。
俞访云挂在他后肩,握拳砸下去,轻飘飘几下,倒把人逗笑。
“你就这么喜欢看别人结婚?”
走到宽阔地带,白云悠悠,草皮丰茂。严奚如终于放下他,拨开了俞访云额前乱发,一双眼睛就看得叫人心如擂鼓。
“那我们就在这儿办一场婚礼,好不好?”
……
陆弛章站在禾木唯一的公路尽头站了半天,除了途径吃草的牛羊,人烟全无。
郑长垣来找他时,手都冻得僵硬,在心里暗骂严奚如折腾人。
“阿木尔给你送来了酸奶酒。他们还来不来?”
“可能迷路了吧,电话也联系不上。”
郑长垣拢着他的手,陪在路边等了好久。傍晚才接到消息,严奚如说不来了,还让他们隔日回喀纳斯参加婚礼。
郑长垣莫名其妙:“谁的婚礼?”
陆弛章冻红了鼻尖,哈出一口暖气:“他的。”
“哦,那不重要。”
“那我们还去吗?”
“随你。”
陆弛章忽然想到:“明天回来,我们再在禾木这儿留一个月吧。阿木尔爷爷的病还没有好,村里也还有几个病人……”
没等他说完,郑长垣就答应:“行。”
陆弛章笑一下,觉得他将自己的手捏得更紧。
“现在去哪里?”
“回家。”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遇见牧民的歌声。
“鸟儿生活在广阔天空,我们的天空就是此处。“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阅读,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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