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望着她,一向冷若冰霜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温柔颜色,没看错虞妗眼中那一抹慌乱的闪躲,眼眸当中那一点亮色,宛若坠落的星子,陡然黯淡无光。
这些时日以来,所有暧昧的相处,她的若即若离,让他的心绪,时而飞上云端,时而跌落尘埃。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迫切的想要她给一句准话,却又舍不得看她为难。
就当,是自己一厢情愿吧。
银朱敲门进来,在两人面前分别摆了一碗赤枣乌鸡汤,又将秦宴面前的茶碗替换成新,而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秦宴看着虞妗捧着汤盅,小口小口吹散热气的模样,抿唇一笑,又道:“你今日步步紧逼,若是将他逼得狗急跳墙,你又待如何?”
虞妗听秦宴自己捡了别的话说,心底里狠松了一口气,掩耳盗铃一般,刚才那一席话,就当他从未说过,自己亦是从未听过。
“梅吉,不能白死。”
“养子不教,本就是他的过错,况且那一桩桩一件件,可不是哀家冤枉他,他若不曾做过那等事,哀家也不会同他污蔑梅吉,污蔑孙潜一般,生搬硬扣一个罪名在他头上。”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罪有应得。”
秦宴笑了笑:“蒋韶在朝中根基深厚,莫文轩一事虽是个突破口,但是依照他的本事,要想压下去还是轻而易举的,太后娘娘可莫要将另一得力人手,也折在他身上。”
虞妗知道,秦宴口中那人,不就是奉命查办此案的郑重吗。
垂首饮了一口汤,意犹未尽的砸吧嘴,道:“这便要看王爷您,和英国公世子的本事了,能否用舆论,压得蒋韶再无翻身的余地。”
宋嘉钰办事向来利索,蒋韶的那点破事儿,不出半日便已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郑重正在这风口浪尖上,此时若是出事,蒋韶必定要落得个残害忠良的名声。
她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日间,将这一切环环相扣,甚至算无遗漏?
秦宴那一双眼,幽暗如深潭,一瞬不瞬的望着虞妗,他为她不经意间崭露的风采,神魂颠倒。
“太后娘娘如此为他细细谋算,想来郑大人竟然不会辜负娘娘的期望。”
“不提这些糟心事儿了,”汤还热得很,虞妗将饮了一口的汤盅往旁边一推,打算凉一凉再入口,用锦帕擦拭着唇角,一边说。
“不日便是冬至,按照惯例,宫里是要大办冬至宴的,王爷点兵应当还得费些时候,若是王爷不介意,今次冬至宴,便做您与将士们的壮行宴,可好?”
秦宴此次出征,着领十五万大军,单单是点兵便要费上三五日,况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押运官要备齐十五万大军所需的粮食,也得要几日。
算一算,冬至宴还有近十日,等得及。
秦宴看着虞妗眼巴巴的瞅着那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赤枣乌鸡汤,不由得哑然失笑,时而运筹帷幄令人胆寒,时而憨态百出如同稚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看了一眼自己手边分毫未动的汤盅,伸手揭开碗盖,赤枣的甜香合着乌鸡的鲜香扑鼻而来,着实诱人。
秦宴却突然脸色骤变,抬头便见虞妗已经舀起一勺汤欲饮。
“这汤有问题,不能喝!”手中的碗盖顺势飞出,带着凌厉的风势,将虞妗手中的汤羹击落。
汤羹落在几案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碗盖落在几案上囫囵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的掉在了绒毯上。
虞妗被吓得浑身颤栗,不过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脸色逐渐深沉:“里头有什么?”
“我不知道,”秦宴面色冷凝,站起来往虞妗的方向走了几步:“你刚才已经饮了一口,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秦宴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蒋韶,又惊又怒使他几乎难以冷静,几步走上前,将虞妗揽入怀,指尖已经搭在了她的脉上。
良久才松开手,周身气势无比骇人:“我医术不精,探不出来什么,还得快些请太医。”
说罢,抱起虞妗便要往外走。
虞妗忙推了推他:“如今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王爷先放哀家下来,不能打草惊蛇。”
秦宴凝眸看她,面色越发黑沉如水,明明她才是误食毒药之人,却依旧能如此冷静。
虞妗见他不动,便从他怀里脱出身来,高声喊银朱:“拿哀家的牌子,去太医署请姜太医,就说摄政王与哀家饮茶时,不慎打碎了茶碗,弄伤了手腕。”
银朱远远应了一声,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一头白发的姜太医,姜眠秋背着箱笼被银朱紧赶慢赶拖了来。
姜眠秋一头白丝如霜雪,却不过刚刚而立罢了,素有神医圣手之称,民间传言,他这一头白发,是他自己早年以身试毒所致。
三年前先帝去时,他就该因救治不力与先帝陪葬,是虞妗一力将他救下,一来二去,便成了她的心腹人。
虞妗毫不避讳地掀起衣袖:“你瞧瞧吧,哀家可有什么不妥。”
姜眠秋除了医书药材,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这说好的病患货不对板,他也不在意,屈起三指便要搭上虞妗的手腕,却不妨落在了一个男子的手背上。
虞妗凝眉看向手的主人:“王爷这是做什么?”
秦宴一张俊脸黑得几乎看不见本色,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搭在虞妗手腕儿上:“太后娘娘凤体金贵,岂是他人可碰触的?”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姜眠秋三十岁的人了,夫人都没一个,谁知道打什么歪主意呢?一边想着,还怪里怪气的哼了一声。
虞妗被堵得哑口无言,看着手腕上那方锦帕,分明就是出宫那日拆穿秦宴后,又被他强抢回去的。
姜眠秋本就缺乏情感的感知,在他眼里秦宴这点飞醋吃得简直莫名其妙,却也不说话,便又抬手细细替虞妗把脉。
许久才紧蹙着眉松开手,一脸大事不妙的模样。
“如何了?”秦宴抢先问道。
姜眠秋摇头,又问:“从何处察觉古怪?”
虞妗便将那一盅赤枣乌鸡汤推给他看。
银朱忙拿了新的瓷碗来,姜眠秋将汤料分离,翻捡着瓷盅里的乌鸡块以及料渣,半响又端起拿小半碗汤饮了一口。
斟酌再斟酌,才说:“这汤里加了罗布麻,量还不少。”
秦宴蹙眉道:“本王记得,罗布麻茶乃夏日时,淮河郡郡守上供而来,其言,此物有平肝安神,清热利水的功效。”
姜眠秋点点头,接过银朱端来的清茶净口,而后才说:“是个好东西,对于身强体壮的王爷你来说,清口解火,再好不过。”
“不过对于太后娘娘来说,稍有不慎,这便是杀人利器。”
银朱已经彻底慌了神,这一盅汤水是她亲自端来,呈给太后娘娘的,若是太后娘娘有何差错,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虞妗示意她稍安勿躁,又看向姜眠秋:“此话怎讲?”
姜眠秋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说:“太后娘娘身子骨本就孱弱,每到这等寒冬天气,汤药补水必不可少,可这汤盅里添加了罗布麻叶炼成的汁水,少少一点本无大碍,可这碗汤盅里的,罗布麻叶的量本就足,甚至喧宾夺主,掩盖了赤枣的香气,如王爷这般气息灵敏之人便能轻而易举的察觉,换做是娘娘或者几位女官大人,就没这能耐了,若是娘娘日日将这一盅盅汤水饮下,臣敢断言,不出月余,娘娘定会因脏器衰竭,吐血而死。”
银朱一慌,拉着姜眠秋泫然欲泣:“姜太医,你快告诉我,娘娘身子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需要什么药材?”
姜眠秋摆摆手,道:“大人不必惊慌,罗布麻本就不是毒药,长期服用才有些致命的功效,娘娘这几年本就是沉疴旧疾,这罗布麻叶汁倒是做了好事,想必娘娘如今并未察觉身子有何不妥,反倒是爽朗得很。”
虞妗点点头,她这几日是比往常要睡得好些,原以为是要除去蒋韶这个心腹大患的原因,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这人是想害哀家,还是想帮哀家?”
姜眠秋毫不留情的泼冷水:“娘娘不必侥幸,此人定然是冲着您这条命去的,想必您留存在太医署的脉案,有人看过了,才能如此稳准狠。”
秦宴经历了近乎生离死别的大起大落,这会儿难得已经恢复如常,沉声问道:“娘娘的脉案已是秘辛,为何会外传?”
姜眠秋觉得这个外人盛传的冷静狠绝的摄政王有点傻,并且不想和他说话,遂默默执笔写药方。
虞妗笑道:“太医署的脉案自然是假的,多年前的东西了,本就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有人的手这么长,不但能伸去太医署,还能伸到哀家的桂宫来。”
“这么长,也不是什么好事,剁了吧。”
听见虞妗并无大碍,甚至比以往更好,银朱悬着的一颗心也安稳下来,巴掌大的圆脸紧绷,虞妗吃食从不过御膳房,每日膳食均是出自桂宫的小厨房,如今虞妗的汤盅被人添了东西,必定是宫中生了异心,有人能往桂宫安插人手,是她和青黛最大的失职。
等姜眠秋写好调养的方子,银朱便把他送了出去。
虞妗在暖榻上缓缓坐下,无奈道:“我这太后做得,当真是人人喊杀。”
“蒋韶疯了不成?”秦宴眼瞳深邃如渊,杀伐之气顿现。
“蒋韶可没疯,”虞妗柔柔一笑,清亮的桃花眼中和煦如故,却有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令人胆寒。
“恨不得我就此死去的可不是他,郑重办案向来雷厉风行,蒋韶正忙着遮掩他这些年来的烂摊子,可分不出心神指使人给我下毒。”
“这后宫里,多的是人想要我的命。”
“比如西宫那位,齐太后。”
秦宴明白了,罗布麻茶上供之时,就已炒成了茶,炼不出汁水,想要提炼罗布麻汁液,就得要新鲜的罗布麻叶,淮河郡郡守姓陈。
听着和承恩公齐家并无牵连,偏偏承恩公夫人姓陈,而虞妗那位继母,也姓陈,同属淮海陈氏的嫡系。
齐漪要她死,自然也正中虞妗继母的下怀。
秦宴思及此,又听虞妗叹气:“是真该杀了她,还是怪我心太软,留着她关在后院儿了还想着作妖。”
没见过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秦宴有些无奈,她蒙别人还成,怎么自己还信了呢?
如今上京城谁人不知,誉国公府掌事权被个瘦马一手掌握,誉国公的老脸早被嘲得半分不剩了,搅风搅雨的陈氏幽闭后院,能耐却也还在,和那瘦马斗得不可开交,前些时候两人还撕打起来,抓花了誉国公的脸,为此已经好些天没来早朝了。
“既然人家迫不及待要出来送死,娘娘便大人有大量,给个痛快吧。”
“那不成,”虞妗摇头,模样极其认真:“他们要我如何死,我便原封不动还给她。”
“否则,我不搭理她,她还真把自己当个物件儿了。”
又看向秦宴,道:“还请摄政王莫要打草惊蛇,毕竟,哀家是要将那条蛇打回来煲蛇羹的,若是惊动了她,跑走了,您得赔。”
秦宴极认真的点点头,又小坐了片刻,便听银朱在外面通禀,秦寰得知秦宴进宫了,这会儿正派了李钦来请。
虞妗巴不得他早些走,忙说:“谢恩自然是要去寻皇上的,王爷且去吧,莫要让皇上等急了。”
秦宴哪里听不出来她是在赶他走,整了整衣角站起身来,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臣,这便告退了。”
说罢,转身便往门外走,只在临近门槛时,蓦然停住了脚,回头看着首座上的虞妗,道:“本王来见太后,是因你我已有两日不曾见面,于我而言,短短两日如隔三秋,思念不已,还请见谅。”
“我又想,此去不知几时归,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吧。”
银朱面色苍白,看着秦宴远去的身影,急忙合上殿门,往虞妗这边走来时,手脚都在颤抖。
“娘娘……王爷他?”
虞妗还有些呆滞,尚且未回过神,她从未想过,秦宴也会如此直白而热烈的表达自己的情感。
偏偏她这个招惹他的人,怕极了惹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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