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一息之间神情数变,不止林如海,就连御辇中的皇帝都发觉了不对劲。
最开始林如海递牌子进来说,是贾敏要进宫觐见,顺便为皇帝观气色的时候,皇帝还心有余虑。
他从没听说贾敏是杏林妙手,也不曾听说她学过什么望气之法。但是病急乱投医,林如海和贾敏都不是乱来的人,皇帝选择姑且一试。
没想到还真让贾敏看出了些门道。
皇帝便不再避讳,挥手示意戴权说话。
戴权过去,恭请皇后娘娘移驾,特意嘱咐带上贾敏。
皇后心底纳罕,面上不显,叫过傅贵妃和贤妃,让她俩接着带众诰命散步游园。
却单独唤过贾敏。
“正好林大人也在伴驾,贾夫人你与本宫同来。”皇后娘娘随口道。
众人的目光却都唰地一下子转到贾敏身上。
贾敏本就在天人交战,此刻再被人众人盯着,直觉差点就被众人目光洞穿成了筛子。
一众外命妇心里却比贾敏还天人交战。这是几个意思?夫妻一起陛见?贾敏是做了多么天大的好事能让她有这份尊荣?
众人眼中无上尊荣的贾敏只能硬着头皮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进了观风阁。
观风阁,顾名思义,是一处观景的阁楼,本为夏日纳凉所建。然而此刻阁楼四面的窗纱都放了下来,帝后坐在里面,御花园中人只能隐隐绰绰看见个影子,旁的什么也看不见,更别提听见四人对话了。
众人:果然林如海是简在帝心。宁荣两府破落久矣,贾敏进宫却能得皇帝亲自召见,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是什么!
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贾敏现在被皇帝灼灼的目光盯着,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之威。
这忍不住就腿软想下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皇帝挥挥手,示意林如海和贾敏都坐下。
两人欠着身子坐了。
“贾氏,你可看出了什么?”皇帝开门见山直接问。
皇后娘娘猛地将目光射到贾敏脸上——看,看什么?看出了什么?
贾敏汗流浃背。
林如海往贾敏身边侧了侧身子,挡住皇后的目光,恭敬地道:“内人刚有身孕,情绪起伏大,忽喜忽悲,神情做不得准,还请皇上、皇后恕罪。”
“朕不是讳疾忌医的人,林海,让她直接说。”皇帝不耐烦了。
这观风阁到底是观风之用,再怎么关窗封闭,还是有凉风侵体,皇帝直觉得手足冰冷,心口都快没热乎气了。
贾敏看看林如海,又看看面容冷厉的皇后娘娘,咬咬牙,径直问道:“圣、圣上,莫、莫非在服食丹、丹药?”
“什么意思?”皇后娘娘先跳出来质问道。“不可能,圣上圣明烛照,从不信方士的胡言乱语,又怎么可能胡乱服食丹药?”
皇帝也摇头表示否认。
贾敏神情就更严肃了。
“御、御医怎么说?”贾敏试探地问。
皇帝双眸微眯,“你直说你看出了什么,不要管旁人怎么说。”
贾敏被逼无奈,迅速地问黄毛道:“你老实说,皇帝的病到底还能不能救?”
“能救。”黄毛点头表示肯定,“他这是朱砂慢性中毒,长期影响之下肾脏已经衰竭。御医虽然诊出来了,但八成怀疑是其他病症,没有及时对症下药,所用解药剂量又太轻,更是延误了病情。我能帮他把余毒都清掉,但是已经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逆的。皇帝的寿命怕是不多了。”
没关系,能多活几天就行!
“臣妇斗胆僭越,敢问圣上年初是否就觉着牙齿出血、酸痛,口唇生疮,咽喉肿胀、疼痛,甚至牙齿、牙龈上有蓝线?”贾敏问道。
林如海默默听着,心底惊讶越来越多,这症状说出来听着怎么跟朱砂中毒相似?怪道敏敏要问皇帝是否服食丹药,这……
林如海疑惑地看向帝后。
皇帝仔细回忆,良久点点头,“年初朕偶感风寒,头晕倦怠又失眠多梦,就用了太医院助眠的方子。之后失眠好了,立夏后却慢慢牙齿出血、溃疡,又用了清热败火的方子。后来……”皇帝不好对着外命妇说他肾水不好了,也说累了,索性停住不说。
皇后默默计算日子,知道立夏后皇帝就再也没进过后宫了。
从前皇帝虽然勤政,倒也不是清心寡欲的人。这两个月,皇帝却半步不入后宫。皇后心里本就在疑惑,此时前后一串联,更加忧心皇帝病情。
皇后忙问:“可与你诊出的症状相符?你快直说,皇帝究竟怎么了?”
皇后无子,皇帝要是薨了,她虽也是太后,可却必定是一个虚有其名,被困在后宫里的太后。和执掌凤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相比,不用说,皇后也不想守活寡,做太后。
“臣妇若未判断错误,圣上当是——朱砂中毒。朱砂之毒长年累月积累下来,发病之初症状又与其他病症混在一处,极难辨认,毒性未能及时拔除。加之圣上国事操劳,日以继夜,龙体一旦空乏,寒气病气混着积毒趁机入体,多方侵害之下,便一朝爆发出来,又狠又疾。”贾敏缓缓道。
果然是中毒!皇帝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这个念头,紧接着自己却也吓了一跳。贾敏不过一介女流,连脉相都没看就说自己朱砂中毒,为何自己就信了?就算她之前所述症状都能对上号,他也太过偏听偏信了!
真是他先入为主,已经认定了有人胆敢谋害圣驾吗?皇帝暗自思量。
皇后却拍案而起。
“什么?皇帝如何会中朱砂之毒?”皇后心里已经是滔天巨浪,阴谋诡计翻涌得无穷无尽。
这贾敏如何知晓?只能面露难色。
林如海却一直垂首不语,此时突然道:“恕臣斗胆臆测,或许圣上中毒纯属意外。”
“哦?”皇帝撩起眼皮,眸中骤然炸出寒光,直愣愣钉在林如海面上问道,“爱卿何出此言?”
林如海起身躬身道:“圣上终年案牍劳形,夜以继日,御笔朱批全用朱砂。臣冒昧,敢问圣上是否常常一边批阅奏章,一边进食?”
“恰是如此!”皇后娘娘脱口应答,边不赞同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没想到朱砂竟是他自己批阅奏章的时候吃进去的,面皮微微一红。
“另外,圣上言年初时曾失眠惊梦,用了太医院安神助眠的方子。微臣听说朱砂也有助眠之功效,兴许那方子里也添加了朱砂。”林如海又道。
皇帝挥手叫来戴权,以目相询。
戴权急忙点头,将那助眠安神方子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原来皇帝常常失眠,这方子竟一直在用,只近日病情加重才暂时停了药。
而那方子里,还当真有一味朱砂,只是用量极低。
可耐不住皇帝长年累月地用呀!
这就跟服食丹药差不多,日积月累,最终毒性发作,一夕暴毙。
至此,帝后两人齐刷刷都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无形中,皇帝已经两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
林如海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解了贾敏身上桎梏。原来都是意外呀,亏她想了那么多阴谋论,吓死她了!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只有林如海心里暗暗警惕。
巧合太多,那就不叫巧合了。
“贾夫人可有清毒之法?”皇后已忍不住拍着胸口喘气,大有侥幸之感。
“不瞒皇后娘娘,臣妇确实曾遇过一位高人传授过臣妇观气和养生的法门。”贾敏给黄毛编造来历。
皇后娘娘还记得贾敏说的生子密法,急忙追问道:“可是那位西海沿子来的喇嘛?”
贾敏忽然想起古时帝王有莫大权力,万一他们真的张榜寻人找这个莫须有的喇嘛,她该怎么办?转念一想,忙道:“这却不是,是一位跛足的道人。说来他和臣妇家还有些渊源。曾经在寒山寺外,那道人张罗着要接引臣妇家女儿,臣妇自然不允。阴差阳错之下结识,臣妇也是从他那里知道了朱砂中毒的迹象和解毒之法。”
贾敏偷觑帝后面色,斟酌着道:“说来也是侥幸,臣妇昨日听老爷念叨寻名医,斗胆猜测是……想起自个儿那粗浅的观气之术,却又实在忧心陛下病情,想着双管齐下,便厚颜自荐。全都是圣上福泽深厚,天子自有龙气护佑,竟叫臣妇肉眼凡胎看对了。”
贾敏最后的话其实就是在说她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解释她如何有此等能为可以观气诊病。
至于帝后二人相不相信,现下不是藏拙时候,事到临头,只能姑且一试。
果然帝后二人对龙气、福泽的话都没什么表示。不过对她说出跛足道人的话,还是信了六七分。
毕竟凡是道士几乎都会炼丹,因此知道朱砂的药性、用法和中毒后表征,这个再正常不过。
而于贾敏来说,跛足道人也确有其人,但他又是红楼梦里的神仙中人,神出鬼没,行迹难寻。皇帝真要找,那就由他找去。
同时,帝后都暗暗佩服林如海和贾敏夫妻情深。林如海也是好魄力,这么大的事情,贾敏一句她能看,林如海就敢陪她进宫。
要么是贾敏当真有那金刚钻,万事不知的情况下就有把握给皇帝治病。对此,皇帝表示:打死他也不信。
要么就是这夫妻俩都有一颗赤子之心,是纯臣直臣,不顾生死荣辱,真把他这个帝王的性命疾病放在了心上。
皇帝这般想着,心里竟隐隐有些感动,却更有三分不可置信,征询地望向皇后。
皇后和皇帝同样心思,也不信真有这样的纯臣。
可是林如海真真是赋闲三年,突然被召入京,之前更是一直外放。说他有能力在皇帝身边动手脚,让皇帝朱砂中毒,打死皇后也不信。
要么就是林如海和人勾结,意图谋逆,但是他既然要害死皇帝,如何又自告奋勇跑来揭破这件事情,就不怕同伙杀他灭口或至少事情败露攀咬出他吗?
更何况林如海只有林黛玉一个女儿,哪怕贾敏如今有了身孕,也是突然查出来的,还不确定男女。皇帝从中毒到毒发至少也有大半年时间,前面二十年都不行,林如海怎么可能事先料定贾敏一定会在事成后给他生个儿子?那他就算是当真捞了个从龙之功,没有儿子承继又有何用?
所以,这两人真的是一对有赤子之心的纯臣夫妻吧!
皇后冲皇帝肯定地点点头。
且皇后倒也不是真的关心秘法从何而来,只要能治好皇帝,管他是谁传授的呢!
“如何医治?可要准备些什么?”皇后问道。
贾敏示意纸笔,戴权呈上。
贾敏提笔写了个方子,待墨迹干透方道:“按方抓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水,连服半个月当可将圣上体内朱砂余毒拔除。但是——”
皇帝皇后,包括戴权,脸上都是喜色,可是听见贾敏说“但是”都忙忙向她看过来。
贾敏站起身,作势要跪下。
皇后娘娘心急,一把拦住她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不讲这些虚礼!你有话直说,本宫恕你无罪。”
贾敏垂着头,不敢看皇帝脸色,低声道:“朱砂伤肾,日积月累之下,伤害已经造成。余毒祛除,也不过治标。但是已经伤了的根本三年五载怕是都好不了。”
皇帝的性命还有没有三年五载都不好说,她实在不能承诺药到病除。
皇后变了脸色,眼瞅着就要发怒。
皇帝抬手止住,“莫说药到病除,是药三分毒,世间更没有延年益寿的药,朕明白。”
“你这方子可能给太医院留档?”皇帝冷不丁问道。
贾敏点头,“自然可以。臣妇不过山野之见,唯胆大尔。御医们用药谨慎,思虑周全,自然应该由御医们对症研究,确认无害后方可给圣上服用。”
黄毛有现代科技加持,自然早已将药方去芜存真、取其精华,用药比例、配置都是最完美的状态,想来太医院的御医们也不会有什么改动。
且谅御医们拿到药方之后也绝不敢小觑了她,胡乱编排,诬陷她擅窥御体,用虎狼之药云云。
但是无论如何,贾敏首先必须要表明她大公无私、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不惧查看的态度。
话说到此也差不多了,外面众诰命面上不显,心里却都在嘀咕,究竟林如海夫妇跟帝后在说什么。
林如海掐着时辰差不多,带着贾敏就要告辞。皇帝忽然又道:“如海此次归京,六部里可有看重的职位?”
言下之意竟是六部要职,敞开了随林如海挑选。
这算是对她献良方的奖励吗?贾敏暗忖。
林如海本准备回答,全凭圣上心意。但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忠臣怎么这么不真实呢?
“臣多年远离京畿要地,又‘因罪’赋闲,忽然回京,诸多不适应。若蒙圣上器重,乍得高位,臣却唯恐高处不胜寒。臣私心里想着礼部郎中就很不错,正好比臣那从五品的巡盐御史高一级,厚颜向圣上求官,不知可允否?”林如海想也不想直言不讳道。
“你倒不藏私。”皇帝终于露出笑容,手指点着林如海道,“你是先帝钦点的探花,多年来考绩均为上等,为官有方,只做区区一个礼部郎中岂不委屈?不过你既然开口求了,朕便允了。”皇帝顿了顿,似颇感慨地又道,“难得你们夫妻一样忠心耿耿、心直口快。你放心,就冲你们这份真心,朕也保你不会高处不胜寒。”
比起小小的礼部郎中,皇帝最后这句承诺才是真正的对贾敏直言相告的报答吧!
两人领旨谢恩离去。
皇帝陪着皇后回凤仪宫。
众外诰命见状也一一告辞。
凤仪宫寝殿内。
太医院鲍院使看着贾敏默写的药方,双手抖如筛糠。
皇帝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鲍院使受不住这莫大的压力,扑通跪倒,以头触地,凄声道:“微臣罪该万死!”
良久,皇帝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戴权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托盘上分别放着一根白绫和一瓶毒药。
“看在你伺候过母后的份上,朕不问你,你自我了结了吧!”皇帝的语声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鲍院使哆嗦着取过毒药,攥在手心里,叩头道:“谢圣上不杀之恩。”
皇帝再摆手。
鲍院使左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躬身退出殿外。
皇后娘娘直等到鲍院使离了凤仪宫,这才进殿,亲自端来汤药,一勺勺吹凉喂给皇帝服用。
一碗药见底。
皇后娘娘方才开口问道:“鲍通这厮深负皇恩,罪大恶极,陛下为什么饶了他?为什么不问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他和别人不一样。”皇帝摆摆手。
半晌,才续道:“他是母后唯一留给朕的人。从朕还是默默无闻的皇子起,他就陪在朕身边。钱、权、美人他都不缺,这些也都收买不了他。”
皇帝缓缓陈述,似乎也在回忆故去的美好。
“那就是情。他的家人儿女!皇帝明知旁人是拿他妻儿老小做要挟,为何还独独赐死他,却留下他全家老小性命?鲍通一死,幕后主使岂不是会警觉,这样不就打草惊蛇了吗?”皇后娘娘不解。
皇帝却似已耗尽全部精力,摆摆手,不愿再提。
皇后无法,只得替皇上掖好被角,狠狠转身离去。
当夜,太医院鲍院使便暴毙身亡,死因不明。
正在书房回拜帖的林如海听见这个消息,立刻道:“嘱咐所有人,严密封锁鲍院使暴毙的消息,任何人不许让太太知道。若是有些人不慎说漏嘴,全部撵了。”
“是。”林福应道。
果然,世上没有巧合,京城的水越来越浑了。林如海望着隔壁房间窗户上映出的贾敏身影,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正房里,正满心欢喜就着灯火描花样子,准备婴儿衣裳的贾敏全不知情,因为她的横空出世,彻底搅乱了某些人的计划,也无形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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