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贾敏有孕且手握怀孕法门的消息,林如海进宫面圣后却“迁”官礼部祠祭司郎中的任命,更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在京城勋贵并清流圈里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牛源和冯典对坐喝酒。牛源直接问道:“听说了吗?皇上只给了林海一个区区正五品郎中,还是最清闲的礼部祠祭司。你说,圣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当真受了……厌弃了林海?”
牛源虽莽,到底把“蒙蔽”二字吞进了嘴里,只以眼神示意。
冯典摇头,却提起太医院鲍院使之死。
“听说了吗?鲍院使暴毙前,曾经进宫请过脉。”冯典声音细如蚊蚋。
牛源差点都没听见。
“那又怎样?”牛源没多想,脱口问道。
冯典深深看了他一眼。
牛源还以为他适才吃菜嘴角沾了东西急忙拿帕子去擦,还催促道:“你倒是说呀!话说一半,噎不噎人?”
冯典:你个蛮牛,咋不噎死你呢!
同样在进行不靠谱对话的还有贾赦、贾政兄弟。
贾赦摸着胡须沉吟道:“我怎么觉着,如海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呢!”
贾政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端着架子道:“哪里古怪。都怪他不听我的,若早听我良言,他现下一定还好好地当他的巡盐御史,如何会被调回京里当这区区五品官?”
贾赦听见“区区五品官”,抬眼看看对面一身杭稠白纱衣,两个美婢打扇子,还有冰山活水消夏,快活似神仙的贾·从五品员外郎·政。
确实,就冲这富贵做派,不说贾政是从五品,谁也看不出来。
这做派、架势,他个一等将军也比不了呀!贾赦眯了眯眼,知道贾政又要说当初义忠亲王不该在江南下手那么狠的话,心里乏味极了,撇撇嘴。
话不投机半句多。
贾赦摆手起身。
贾政还当是他一语中的解了贾赦的疑惑,贾赦才一脸难看地离开,心里美滋滋的,就着美婢柔荑吃了颗冰镇荔枝。
贾赦被贾政一刺激反倒灵光一现,摸到些许门道——莫非如海这一招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
史鼎史鼐兄弟与傅君山和弟弟傅香德就分别在谈林如海的韬光养晦。
史鼎先道:“如海向来眼光精准,简在帝心,这五品郎中实在不匹配他的能为。”
史鼐却道:“最近傅香德似乎有意染指京畿兵马。”
“什么?”史鼎忙追问。
“凭他的资历,要不是有傅君山压着,还有傅贵妃、大皇子牵绊,这九门提督早就是他囊中之物。这些年,他在兵部工部管理兵器武备城防修缮,实在大材小用,也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史鼐字字珠玑。
史鼎皱眉不语,良久方道:“你是说,他们等不及了?”
“二哥没见着鲍院使都暴毙了吗?”史鼐轻敲案几,面沉如水。
史鼎有些犹豫,看着弟弟,试探着道:“你的意思是咱们也该谋个外放了?”
史鼐点头又摇头,“这却也不急。过了这头三天,待咱们这位香饽饽表姐夫没那么忙了,彼此见过面再说。”
那头儿正谈话的傅君山和傅香德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史鼎史鼐兄弟预料了。
傅君山道:“宫里贵妃传出消息,说贤妃盯上了林海夫人手里的生子秘方。”
“哪有什么秘方?我看都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捡根草就当宝。”傅香德连生三子还都是嫡子,其余庶子女更不用说。就连他爹,平生不染二色,不也是生了他大哥、他并他小妹傅晨兰傅贵妃三个孩子吗?
可见,生小孩全在能生不能生,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跟秘方完全没有关系。
傅香德这就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傅君山不搭理他转而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皇子现在不就缺个儿子吗?这事儿你盯着点。”
傅香德不甘不愿点头,却忽然反应过来,不依道:“大哥,这事你咋不管?我个大老爷们,如何能管她们女人家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再说就林海那个人精,他绝不会任凭自家搅进三皇子那滩浑水里。大哥,你就省了这个心吧!”
傅香德喜欢养胡子,狠是蓄了一脸络腮胡,自称美髯公。却不知道就因为他这把大胡子,凡是请他赴宴的人都得用分餐制小桌分食,却又怕得罪了他,纷纷谎称行古礼尊古风,正与美髯相和。
这会子兄弟俩对坐饮酒谈话,却也是各吃各的。
傅香德翘着兰花指,拿把小梳子,一面梳胡子一面道:“依我看,倒是林海突然间求个什么礼部郎中这等芝麻小官的事情,更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傅君山被他拿胡子当美人的姿态恶心得不行,实在没法好好跟他说话,转过视线,瓮声瓮气地道:“你先把梳子放下,再说正事。”
傅香德还不乐意了,啪地放下梳子,恶狠狠地道:“除了水溶,你们都不理解我!知己难寻呀!”
傅君山撕了他的心都有了,“你少给我提水溶,就因为你俩走得太近,大皇子都暗地里问过我好几次了。”
傅香德突然就冷了脸,“怎么?他现在就想管起咱们兄弟的事了?哼,要不是——”
傅君山也蓦地撂下了筷子。
傅香德知道自己又鲁莽说错了话,忙嬉皮笑脸地求饶。见傅君山面色稍缓,方道:“我看,咱们推我做九门提督的动作可以先缓一缓。”
“哦?”傅君山抬眼看看他,“你不是闲不住了吗?”
傅君山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傅香德却不知为何后背上的汗毛都炸开了,忙道:“我整日里管武备都累得不行了,谁希得当这劳什子的九门提督。还不是……罢了罢了,说正经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林如海突然去祠祭司,目的为何,此时尚难判断。就连皇帝的病到底情形如何,咱们谁也不清楚。不如静观其变,以静制动。真要有个万一,好歹咱们占个‘大’字。三皇子既非长又非嫡,总比咱急。”
傅君山点头表示同意。
被两人惦记的、既非长又非嫡的三皇子听罢内侍传的贤妃口信,双眼里都是狂热。
西海沿子来的喇嘛传的秘法,听着怎么那么像欢喜禅?
三皇子求子心切,在房事上便率性了些,长年累月下来,少不得精源有损、肾水缺失。平素也没少打听固本培元、采阴补阳的法门,自然听说过,专修欢喜佛的。
如此说来,这法门可能当真有效!三皇子抖抖长衫,恨不得立时就去找贾敏求方子去。
三皇子妃连忙拉住他,“爷,您快醒醒。那可是大臣之妻,还是荣国公唯一的嫡女。您堂堂皇子直接跑去找个外命妇寻双修之法,您听听这像话吗?”
三皇子妃说着自个儿脸先绿了。
三皇子也醒过了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我这不是,不是着急嘛!”
“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这法子别人好求,咱们上门怕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三皇子妃冷淡地道。
“为甚?我乃堂堂皇子——”三皇子话说到此,自个儿也弱了气势。
虽是出宫开府的皇子,可是从老大排下来,没一个封王的,弄得他们出门连个自称都没有。他和老大还好些,老大跟着舅舅在兵部历练当差,他跟着外公在吏部打滚。
剩下几个皇子,要么是外家势力不够,要么是自个儿不得圣心,连朝堂听差都是点卯,混得还不如四个异性王家的世子有气派!
“就是因为你是皇子,他们才不敢把有用的方子给你!”三皇子妃想起她被迫吃的各种一点用儿都没有的偏方,苦涩的滋味翻涌上喉头,抑制不住就想呕吐。
她狠狠咽一口气,强压下那股难受的劲头,才道:“你最近不是和宁国府的贾珍走得很近吗?”
贾珍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头上虽有个亲爹,可是亲爹比他还不着调,跑去道观修仙了,扔下宁国府偌大基业由着他挥霍。偏偏他也会享乐,单单一个射圃,别人家也有,就总没贾珍弄得有趣味。
本来三皇子接近贾珍另有目的,只是没想着,私下里见过几回后,还真让三皇子喜欢上了贾珍。
贾珍也会来事,不知道他从哪弄来这么多美人儿,见三皇子喜欢,直接就送到了别庄上。有擅唱曲儿的,有擅歌舞的,最妙的是有一个还是道姑,一脸的清心寡欲、生人勿近,实则……
以至于三皇子被王妃猛地提及贾珍,想到的不是宁荣两府的关系和贾珍也就一个儿子,而是那个他只尝过一回儿就爱不释手的道姑梦姑。
据梦姑说,她出身水月庵。水月庵,水月庵,果然好风月!
三皇子走了神。
三皇子妃一看他脸上神色就气不打一处来,帕子兜头甩他脸上,怒道:“你再不收了那些心思,莫说子嗣了,性命怕你都保不住。”
三皇子妃之父乃当朝左相宇文泰,世代书香之家,虽未结党,但他当过两任春闱主考官,由他提拔起来的朝廷命官不知凡几,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
唯一能和宇文泰在清流人望方面抗衡的,也就童太傅和童谦益了。
可惜童太傅过世了,童谦益远谪了,宇文泰一人独大。
皇帝为了制衡朝堂,这才提了个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六部官衙混遍朝官他都熟稔,滑得手抓不住的寒门耆老祖才平。
祖才平也算不负众望,稳稳坐住了右相的位置,只是到底根基浅薄,很难动摇宇文泰做出的决定。若是没有皇帝暗中帮忙,连消带打,祖才平对上宇文泰,完全不够看。
故而,三皇子妃虽然无子,底气却半点也不弱。
三皇子自知理亏,赶忙赔礼,温言劝慰。
你还别说,三皇子还真是长了张讨喜的脸,年轻英俊嘴巴又甜,不下两三回合,三皇子妃就败下阵来,由他搂在怀里。
三皇子妃自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悠悠道:“让贾珍想法子把方子弄到手,他那人肯定藏不住。还有你忘了,礼部甘侍郎之女多年无出,早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那杨夫人在凤仪宫都敢说出求方子的话,想来也忍不住了。爷乃天潢贵胄,怎么地也得旁人都试过,确认无碍了,您才好上身啊!”
三皇子妃软硬兼施,一通马屁下来,三皇子心里最后那点委曲求全也不见了,屁颠颠搂着媳妇加油造人去了。
而被点名的杨夫人果然捧着满满三页纸的礼单,张罗着立刻就要登林府大门亲自拜访。
捧着一卷书正看的甘侍郎却道:“你别急,这事急不得。人家贾夫人怀着身孕呢,你冒冒失失登门,万一有甚差错,到时候结缘不成反结仇……”
“你不急我急!我就曼娘一个女儿,你没看见你那女婿,就差让姨娘住进正房了。你还啥都不管,是要等到闺女被他们王家逼死了才痛快吗?”杨夫人尖声道。
甘侍郎被她吓了一跳,当着一屋子下人,颇觉丢脸,扔下一句,“无知妇人!”甩袖离去。
杨夫人伏案痛哭。
良久,丫鬟上前解劝。
杨夫人却哭红了眼,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地道:“你姓甘的不管,我的闺女我心疼。你莫以为我们杨家没人了,你等着……”
丫鬟听得触目惊心,慌道:“夫人、夫人,您消消气!老爷不是那个意思!贾夫人有孕,咱们确实不便上门——”
“连你也这般说!吃里扒外的家伙,我要你何用!”杨夫人目眦欲裂就要撵人,吓得丫鬟扑通跪下,叩头连连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荣国府老太太和咱们老夫人原也是极熟的,那府上二房王夫人和姑爷家也是亲戚。贾夫人那里不好贸然登门,咱们可以去荣国府啊!”
丫鬟生怕稀里糊涂就被主子撵了,赶忙竹筒倒豆子一般飞快将主意抖了个干净。
杨夫人听罢,愣了愣,是啊,她真是鬼迷心窍了。
她和林家素无来往,不便亲近。可是她们杨家也是老牌勋贵,她姐姐现下还是陈家的当家主母,别的不说,她们和荣国府史老太太熟啊!
杨夫人拿帕子抹了把脸,拉起地上跪着的丫鬟,和颜悦色地道:“委屈你了,是我气糊涂了。嬷嬷,赏翠喜三个月月钱。”
丫鬟翠喜还要推辞,杨夫人正色道:“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这钱你安心收着,是你应得的。这方子要真能到手,少不得还需要有人伺候曼娘服药。别人我不放心,你是个有成算的。你放心,只要你伺候好了曼娘,不论方子有没有效,我把身契还你,再送你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你可愿意?”
翠喜生的模样俊俏、体态婀娜,人人都道她要攀龙附凤,就连杨夫人从前也防着她,巴巴把她留在身边看牢。
谁都没想到翠喜是家生子,看惯了姨娘小妾通房丫头的难处,做梦都想有个清白身份,嫁个正经人家,好做平头娘子。
如今她得了杨夫人承诺,简直喜不自胜,再度叩头不止,不过这次却是欣喜若狂。
和杨夫人报着同样迂回前进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尤其是当林如海被贬官到冷衙门祠祭司做个小小郎中后,有些三品“大员”们自诩再给林如海个五品官送礼有些跌份,却也不愿失了与手握秘方、在皇后娘娘跟前也颇有体面的贾敏的亲近,就拐着弯儿地往荣国府走礼。
向来门可罗雀,只被打秋风,不见财入账的荣国府竟然破天荒地热闹起来了。
可把个“久旱逢甘霖”的王夫人乐坏了,看着成箱成抬往家里流水般进的金银珠宝、珊瑚玛瑙、古玩器物、文房四宝……王夫人还以为是贾政差使当得好,得了圣上青睐,要被升官儿呢!
王夫人枯木逢春,泥胎塑金身,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好不容易发话阖府下人统统都多发一个月月钱。
整个荣国府,都是喜气盈盈。
直到送礼的人们都开始登门之后。
杨夫人对着贾母把贾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要说我们年轻的时候,谁没听说过荣国公嫡女的大名?就拿林大人来说,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京城双璧之一、堂堂探花郎,琼林夸街之时可是真真的万人空巷啊!可是依侄女看,咱们姑奶奶嫁给林大人还是委屈了呢!”
“不敢当不敢当!你这巧嘴呀,莫说敏儿不在,我都要替她害臊了!”贾母嘴上不让人家夸,但那笑出包子褶的脸可骗不了人!
杨夫人还有什么不懂的,愈发把贾母、贾敏甚至连素未蒙面的黛玉都夸出了花。
却对巴巴被叫出来见人的宝玉和忝陪末座的三春视而不见。
这头一个客人如此这般,王夫人还不上心,只当是杨夫人势利,投贾母所好罢了,咬牙忍了。
却不曾想,第二个登门的她亲嫂嫂王子腾之妻陈氏,也是如此。
陈氏登门自然要见宝玉,也要夸两句,可是也不过两句罢了。不等王夫人显摆她新近收到的礼物,陈氏就对着贾母,把贾敏在江南如何修桥补路,建文庙兴礼教,开商路变教化的事添油加醋、锦上添花地好一通渲染!
本来贾母经历过杨夫人对贾敏“容貌、家世,才华、夫君、子女”的全方位巨细靡遗毫不遗漏地夸赞后,以为自己轻易不会再动容了。但是听过陈氏这一篇功赛孔孟、德传千古的歌颂,贾母成功把下巴笑脱臼了!
王夫人却傻眼了。
但她还不死心。
王夫人命周瑞家的去打听,看林府是否也如荣国府这般门庭若市。
结果自然是——非也。
除了偶耳有几个林如海的同僚故旧前来拜访外,就童毅和童惜跑得勤。另外周瑞家的打听到最近清风观的人也时不时送些新鲜瓜果来。
王夫人这才放心。看样子别人还是看在老国公和贾母的面上才这般恭维贾敏,不然怎么她自己家里却没人去呢?
只是,王夫人要做美梦,老天爷偏要打醒她。
接二连三有人上门,旁的话不说,只是问候贾敏,又送了不知多少补身养胎的药材补品到荣国府……
已经快一年没和贾政同房的王夫人面无表情接过礼单,面无表情陪坐整日,再面无表情地送客。
问题是她不待见的意思都表达得这么明显了,却没一个人看出来。
人们还是不要钱一般往荣国府送大礼,只是渐渐王夫人不贤不孝不擅理事的名声却传了出去。
毕竟,来者地位再低,能见到贾母的也都是一家主母、命官之妻,又是上门拜见老夫人兼送礼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巴巴上门来,你却摆个哭丧脸是给谁看的?你还当这荣国府还是贾代善活着的时候?
不过一个区区从五品员外郎的妻子,说句不好听的,这诰命“资格”都值得商榷呢,摆脸色给谁看呢!
外面都风言风语传遍天了,王夫人还啥也不知道。不过幸好她还不知道,所以等尤氏也找来的时候,王夫人才没有直接吐血三升,因失血过多而亡。
“什么?你说有人拐弯抹角从珍哥儿这里打听贾敏手里的生子秘方?你还说原来这些时候咱们两府里的热闹都是为了贾敏怀孕的事?”王夫人双手捧心,艰难地一字一顿道。
尤氏被她模样吓住了,慌忙起身,束手束脚,讷讷不能言。
王夫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随着真相一点点揭破,早就藏在心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王夫人觉得她最后一点面皮也被撕掉了,被自己亲手撕掉了。
“噗——”一口老血喷出来,王夫人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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