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无所有(一)

    魏寻的母亲,叫卞星灿,这名字听着不像个青楼名妓,甚至都不像个女孩。

    卞星灿父母早亡,起初被兄嫂卖进青楼时不过七、八岁模样;鸨娘也曾给她起过类似思思、依依那样的名字。

    直到后来遇到教她弹琴的先生。

    那老先生是个穷秀才,早年读过些书,也考过科举,可太过醉心音律,最后到底还是什么都给耽误了。老来无妻无子,无产无田,只能靠教琴为生。

    先生看见童年卞星灿的第一眼时就啧啧称叹,“这才是‘星汉灿烂,若出其中啊!’”

    一连说了好几遍,说的就是卞星灿那一双眼。

    他教了卞星灿一段时间,觉得这女孩既勤奋又聪明,天赋极高,当真是喜欢的不得了,便与那鸨娘说——

    “你看看这城中的青楼里,叫个思思、依依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我看你这女儿将来是要在馆子里的花榜上摘头名的料子,该起个好名儿。我给你想一个,保管让人瞧一眼就记住咯,你看可好?”

    鸨娘姓卞,没什么文化;但她觉得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哄得她高兴极了,这读书人起的名儿也定然错不了。

    这老秀才当真没有说错,卞星灿的牌子挂出去的当晚就一曲动全城,没俩月便摘了魁首。

    成了那“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的诗中人。

    而为那一笑豪掷千金的人中,便有魏寻的父亲——魏庭安。

    魏寻至今已经不太忆得起父亲的样貌了,因为他们父子见得极少。

    但他今日能在民间被传的“貌似潘安,郎艳独绝”,除了一双星眸和嘴角自然上挑的温柔弧度承自卞星灿,其实他的高挑英俊大抵还是更像魏庭安。

    当年正直盛年的魏庭安也曾经高大伟岸,丰神俊朗,腹有诗书,风流佻达;被这样一个男子倾心追求,天下间又有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能不动心。

    更何况是微贱如卞星灿这样一生飘零的女子。

    卞星灿也曾有过宠极一时,日日得君相伴在侧的日子,可那时魏寻还没有出生。

    他母亲失宠也就是他出生前后的事。

    这女人生孩子,总归要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卞星灿大着肚子不便侍人的时候,魏庭安就来的渐少了,等她出了月子,魏庭安只来听过几次琴便不再出现。

    老天到底没再继续眷顾卞星灿。

    早年间她在青楼里蹉跎了时光,生魏寻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平安生下孩子已经很是不易;和很多女人一样,难免腰肢不再,面色枯黄。

    无非是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寻常戏码;但到底好过戏文里面苦命妓子薄情郎的故事。

    起码魏庭安是给卞星灿赎了身的,还许了一处小院落脚。

    魏寻稍微大一些以后开始跑出院子和弄堂里的孩子玩在一处,也就是那时候他发现,别人都是有父亲的,独独自己没有。

    他问母亲:“阿娘,爹爹去哪了,为何不来看我们?”

    卞星灿还是那么温柔,“寻儿可是想父亲了?”

    她把儿子抱坐在自己腿上,拍着背安慰,“是阿娘不好,没有本事,留不住你父亲。你父亲以前很爱听阿娘弹琴的,现在大概有人琴弹得比阿娘更好,你父亲便去别处听琴了。”

    魏寻那时候年纪还太小,他读不出母亲眼神里的落寞,但看得见那双眼里噙着的泪水,便也不敢再多问了。

    这是魏寻从母亲那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得有本事,才能留住重要的人。

    从那时候开始,魏寻就操着他还没有长开的小肉手,跟母亲学琴。那把七玄古琴,是当时小院里最值钱的东西。

    后来魏庭安越来越经常“忘记”给他们母子家用的时候,即便卞星灿遣散了奴仆,当掉了衣物,也从未动过那把琴的心思。

    那是卞星灿当年还在青楼正当红的时候,魏庭安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后来卞星灿去世,魏寻背着琴去大宅院投奔父亲的时候,他的个头还没有立起来的古琴高。

    朱门缓缓开启,那个被他叫作父亲,被母亲叫作夫君的男人从一众侍女小厮中走了出来。

    这是他记事起第一次见父亲,隔着朱门高槛和一众下人,他没看清魏庭安的脸,只依稀记得那是个高大笔挺的男人。

    他父亲没有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瞧他,只略略扫了一眼便抬了抬手示意左右关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对着合拢的朱门吃力地把背上的琴解了下来,仔细的揭开上面裹着的绸布,席地而坐,将琴摆在膝头,弹了那首他母亲临死前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再给他父亲奏一遍的曲子。

    之后朱门重启,有小厮把他领了进去。

    那曲唤作《长相思》,调子是卞星灿亲谱的。

    那他是母亲与父亲定情的曲子。

    后来魏寻进了宅院才知道,光是院子里他就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外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这样养在外宅的孩子。

    怪不得他的父亲当时走的那么随意。

    稚童的眉眼还来不及生出母亲的颜色,他的父亲根本没认出他是谁;直到那首曲子,才唤起这个男人对母亲些许的记忆。

    但魏寻不恨父亲,因为卞星灿总是对他说——

    “孩子,不要怨你的父亲,虽说人生来本该平等,但这个世道到底还是分贵贱。是阿娘不好,给你不了你一个好出身,这不是你父亲的错。虽然我们现在拥有的不多,但若没有你的父亲,我们从来一无所有。”

    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温柔的说道,“连你都是你父亲予我的恩赐。我们只能感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是魏寻从卞星灿那里学到的第二件事。也是卞星灿烙进他生命灵魂里的自卑。

    一无所有,只能感恩。

    如果说这前两件事都是靠魏寻自己领悟来的,那这第三样东西,卞星灿可算是手把手的教给了他。

    卞星灿出生青楼,虽然谈不上知书,却很是识礼。

    她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左右逢迎间进退得体,极会察言观色,既不委身谄媚又能讨人欢喜。

    这是她一个青楼女子的本事。

    除了一身琴技和那把定情的古琴,她再没什么能留给儿子了。

    她温柔如旧,搂着儿子缓缓地说,“你去了大宅子要会讨你父亲和他那些夫人、姨娘的欢喜,别人的施舍和恩赐你都须得铭记,别人不给的你便不能伸手去取。”

    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无法久伴幼子,把这些东西当做在大宅门里求生的本领急急的都教给了魏寻。

    这也是魏寻后来甚至都不恨父亲,却永远也不能原谅母亲的原因。

    他不能原谅卞星灿那样匆忙的把一切教给他,丝毫不准备为自己多留一时半刻。

    卞星灿生下魏寻时年纪本就不小了,难产又得不到夫君的垂怜,从出月子开始就一直是靠汤药将养着。

    从魏寻记事起,就整日看着他母亲一碗碗的汤药按时下肚,人却还是日渐清瘦,连那一双星眸里的光华也一天天的黯淡下去。

    终于在一天午夜被噩梦惊醒时,魏寻跑去了卞星灿的房间,他从门缝里看见他的母亲正与红烛一道垂泪。

    他吓得不敢进门。

    原来卞星灿眸底的星光,都随着泪淌尽了。

    之后他经常半夜偷偷跑去卞星灿的房间,也试过用笨拙的小手拭去卞星灿的眼泪。

    卞星灿温柔地把儿子揽在怀里,轻吟着童谣哄他入眠。

    这一切魏寻现在回头看来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他天真的想要给母亲以安慰,可卞星灿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对卞星灿的百般依赖,千般敬爱,丝毫也比不上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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