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无所有(二)

    后来魏庭安越来越少吩咐人送银子来魏寻母子的小院。

    许是他忘了,又许是府中夫人姨娘们从中作梗;反正卞星灿已经失宠,就算只是有丫鬟小厮擅作主张想要中饱私囊,也是不难的。

    越来越拮据的日子里,卞星灿终于遣退了仆婢。

    水葱似的指甲被齐齐的剪了去,那双弹琴的玉手在炉灶和搓板间磨得粗粝,再也不能“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

    也就是差不多那段时间,卞星灿的药也慢慢停了下来。她只能靠着典当些之前留下的衣物首饰,甚至要帮左右邻居缝补浣洗才能和儿子艰难度日。

    没有汤药吊着卞星灿的精神,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而魏寻只能继续看着母亲白天忙活着不擅长的活计,吃的那么少。

    到了晚上又夜夜枯坐,泪都流尽了。

    那样单薄的身子就这样生生地熬。

    他一次次哭着求母亲把那把古琴当掉贴补家用,换了银子去请个大夫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印象里全天下最温柔的女人忽而忿然作色。

    卞星灿的声音虚弱又严厉,“若是有一天我看不见那把琴,那你在这个世界上便也不再拥有母亲。”

    终于,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

    卞星灿的一片痴情留不住魏庭安,魏寻的孺慕之思也唤不回卞星灿。

    后来魏寻越发觉得母亲给他的所有爱和温情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为的就是这一刻的背叛与抛弃。

    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舐犊情深。

    卞星灿对他好,只因为他身上流着魏庭安的血。卞星灿为他起名一个“寻”字,是日日复夜夜、岁岁复年年都盼着能寻回她的夫君。

    他恨母亲,怨母亲;没办法原谅这个女人丝毫不愿意为了他爱惜自身,在他身边多留片刻。

    可星灿的眸子终于还是阖紧了,里面那一汪好似能孕育出漫天繁星的灿烂随着她短暂又卑微的人生一同落幕。

    魏寻就跪在床边,他握着母亲的手,拭着母亲的泪;感觉着母亲的温度一点点溜走。

    他握紧小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无数次在梦里、在眼前又看见卞星灿离开时的脸,心中恨绝。

    因为那张脸上分明没有不舍,好似解脱。

    其实从确定自己失去魏庭安的那一刻起,卞星灿就死了。

    她应该也是爱着儿子的,至少魏寻是那样的像魏庭安。

    但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像魏庭安的人,她需要的是她毕生痴恋的夫君。

    这世上终究没有谁,能抚平她永失挚爱的创痛。

    她或许不是真的想离开儿子,可是活着于她这样温柔若水的女人而言,真的太痛了。

    在她看来这种求而不得的恋慕之情是她一生唯一的奢求,原是她不配。

    这种卑微流淌在卞星灿的骨血里,让她至死都不曾有过半分怨怼。

    而这种卑微也顺着脐带流进了魏寻的身体里。

    不知道卞星灿在另一个世界能否看到,魏寻学足了她十成十的本事,鉴貌辨色,谦卑顺服,可不管在那道朱门里还是在后来的清罡派,都没有能讨到旁人半分欢喜。

    卞星灿卑微,不曾有过妒恨,所以不曾教过魏寻,嫉妒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当年魏庭安对卞星灿极尽宠爱,千方百计把她从青楼里赎出来的时候,甚至动过带她回大宅院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魏庭安的正妻掐灭了。

    魏庭安的生意里,一半的人脉都掌握在他岳父的手中,他夫人不点头,卞星灿到底没能跨进那道高门槛。

    但这不妨碍魏夫人还是恨毒了专宠的卞星灿,更见不得眉眼一天天与母亲越发相似的魏寻。

    一开始魏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日日小心翼翼的侍候着夫人和姨娘,像他母亲说的那样夹起尾巴做人,从来不敢有半点奢求,却还是落不下半点好。

    府里的小厮把事情做漂亮了还有赏钱,可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看见,若是被看见了,那基本上都是要挨打的时候。

    他眼看着魏夫人和姨娘们整日在府里争来夺去,他夹在中间只能做磨芯。

    一天天陷入恐惧的梦魇里。

    那把七玄古琴因为他父亲听了两次他抚的琴就不再来了以后,也被人收走了。

    卞星灿给他的时间太短了,他的琴技还远远及不上当年名动四方的一代名妓。

    他失去了一切。

    那个他曾以为深爱自己的母亲,残缺却也温暖的家,还有母亲唯一的遗物。

    他不敢恨,也不敢求,只能躲在角落瑟缩发抖。

    但是他仍然记得卞星灿的话,怀抱感恩,因为朱门开了,为了那曲《长相思》,父亲赐给他第二个家。

    可他发现父亲最后的恩赐,他的第二个家,似乎也不想接纳他。

    那是他最后的东西,可就因为他是卞星灿的儿子,这个家就容不下他。

    当时的魏寻不到幼学之年,他一边跟所有的孩子一样想要有个家,有个人疼爱自己的人,一边又一遍遍的想起卞星灿的话,觉得自己不配。

    他只能恨自己没有好好练琴,不能留住母亲最后的遗物,也没本事让父亲多看自己哪怕一眼。

    他找不到出路,直到遇到许清衍。

    卞星灿教他的本事也并非全然无用,起码他在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魏庭安眼里从没有过的一丝怜悯和欣赏。

    于是他决定跟仙人走,他渴望力量,不愿一无所有,他再也不想面对失去母亲和古琴,还有留不住父亲眼神时的那种无能为力。

    他不敢再奢求有人愿意真心的陪着他,因为就算他的母亲都做不到。

    但起码,因为他的力量或是讨好,留在他身边别再丢下他就好。

    后来魏寻上山以后,借着去后山砍柴的机会还专门带回了一截木头。

    他自己做了一把古琴,却一次也没抚过。

    他一面急着找回失去的东西,一面又无比的嫌弃着这把自己做出来的琴,觉得比当年母亲的那把名琴难看太多了。

    但他还是把琴留了下来,摆在案头落了好厚的一层灰。

    他能拥有的东西除了那串琥珀银铃,也就只有这把琴了。

    直到他带回了无音,无音日日都会把它清理的干干净净,可他还是没有抚过。

    无音见他从来也不抚琴,便询问他是否要收起来,他想了想便答应了。

    因为他的世界已经不像刚上山时那么贫瘠,他除了琴又有了新的东西。

    他有了一身的修为。

    这把简陋的琴只是为了证明他是会弹琴的,证明他身上有卞星灿留下的东西,证明他不是一无所有。

    他现在不再需要这种幼稚的证明了。

    虽然山上的人也不太喜欢他,可是他当年在大宅门里已经将‘嫉妒’两个字体会的深切,他并不介怀。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连他的母亲也不真的喜欢他。

    起码他不会再像儿时失去母亲时那样无能,他已经有能力留住想要的东西。

    就算不能因为爱而被人需要,就算这需要里夹杂着畏惧。但起码现在,没人能再轻易的抛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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