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死一瞬

    门缝里的光影暗了一瞬。

    纷杂的黑影乱闪, 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砸在了门上, 随即, 就有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像是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 门外一下子变得嘈杂无比。无数慌乱的脚步声在各处响起, 桌椅翻倒, 青铜壁灯散落, 哗啦啦的声响不绝。

    惨呼声此起彼伏,有远有近。

    “别杀我, 别杀我——”求饶声从楼下一直窜到楼上,最后化成一声长长的“啊——”,又从二层落回到底层, 余音里,是“砰”一下的重重坠地,和“咔咔咔”的骨骼碎裂。

    有人在笑。

    大笑声里, 编钟被推倒,“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 也有别的乐器被砸在地下,“锃——锃——”, 琴弦断裂声不断划破长空。

    “呼——”夏东溪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屋子里一下子黑下来,门缝里的那线红光越发亮得刺眼。

    光影在闪——房门在不断地晃。

    嘎吱嘎吱的,有什么东西被抵在上面一点点举高, 一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有无比艰难的呼吸声传进来,一进一出间,像是一具陈旧的风箱在运作, 每一下,都像是接下来的那一次就会完全散架。到最后,那架风箱果然散了——呼吸声停了。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像破麻袋一样重重地落地,横贯着挡住了门缝里大半的光亮。

    “哈哈哈哈!”门外一个声音笑得无比疯狂,“都看到了吗?跑什么!跑得掉吗?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啪——”重重的手掌打到脸上的声音,那个人呵斥:“你——给我乖乖地到下面去!”

    光影闪动,有阴影跌跌撞撞地跑过。

    “很好。”那人满意道,又提高了声音,“兄弟们——”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极重的武器,“哐哐”地砸着木栏:“少杀几个,都杀光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哈哈哈!”远远近近有无数声音应和,“是!”

    轰然叫好后,惨呼果然不再那么密集,“呼呼”的武器破空声渐渐变少,呵斥和鞭子抽下来的声音越来越多,听脚步声,刚刚四散奔逃的人正在被驱赶着往一个方向聚集。

    夏东溪贴在叶田田的耳侧,轻声说:“这些人的口音和我们不一样。”

    叶田田还没来得及回应,忽然又是“砰”的一声,门外的人又挥舞起了他的武器,这一次——重重地砸在了他们的房门上。

    木门“呲啦”一声裂开条缝,火光从那条缝里渗进来,忽闪忽闪的,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红的长线。

    “兄弟们!”门外那人又呼喝道,他“砰砰”地连砸了几下门,力道虽然不及之前的大,但木头房门依然禁不住,震荡着,不断扑簌簌往下掉落细屑。

    “这门里——”他大叫,“还有一些缩头乌龟躲着!给我把他们都揪出来!”

    夏东溪目光一寒。

    “好!好!”应和声这次从同一个方向传来,声音汇聚气势惊人。

    “啪啪啪”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又重又急,无数人同时往二楼奔来。

    【弹幕】哇靠,不是吧?这么多人?

    【弹幕】东神发什么呆啊?走啊,留在屋子里等死啊?

    【弹幕】去哪里?跳窗啊?没见那里死得更快啊!

    【弹幕】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东神要折在这一关了?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进到房间里面来的啊?那个老板娘是不是根本就是设了一个圈套啊?我的天呐,我都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被砸开的声音了。实在不行,东神冲出去啊,趁着人还没有聚过来,冲一把说不定还有活路啊!

    【弹幕】冲个屁!冲出门以后呢?去哪里?还不如先找个地方藏一下!柜子——特么那么小一个,根本藏不下啊!床——怎么会有这种床的啊?你帘子做低点会死吗,下面露那么大一片给谁看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我听脚步声好像就快到门口了!东神——啊啊啊,我还等着你去冲击终极场的呢,你可一定一定不能死在这里啊!

    夏东溪感觉到整间屋子都在颤动。

    不断地有房门被踹开,门扇开合声由远及近。

    凄厉的惨叫近在咫尺,一墙之隔的外面,正在经历人间地狱。有人被推搡着前行,也有人摔倒在地下,又被抓住了什么地方,哀哀痛呼着在地上被拖行,还有人喝骂出声,但很快就有刀斧入肉的声音,那些喝骂就戛然而止,化成“滋滋”的血流喷洒声。

    夏东溪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轻轻地呼出。

    这一切,他都已经习惯,可他的田田……

    他伸出手,握住了叶田田的手,小小的一只,冰凉冰凉的。他不由地转头去看她,黑暗里,即便是近在咫尺,他依然看不太清楚,只隐隐觉得,她的神色间,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

    “砰——”,隔壁的房门被撞开,撕扯声、挣扎声、喝骂声,每一声都像是就发生在耳边。

    又是“砰——”的一声,门扇重重合上。

    好几道沉沉的脚步声同时向着这边而来,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夏东溪紧了紧手掌,安慰叶田田:“别怕。”

    话音里,地上血红色的光条彻底变暗。

    有人已经停在了他们的门外!

    “夏东溪——”叶田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清清浅浅的。

    “恩。”夏东溪回应她。

    “你一个人在这边的时候,经历的都是这些吗?”

    夏东溪不知道叶田田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小心翼翼地回她:“……恩?”

    叶田田也侧过头,夏东溪的脸就在不远处,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撩起了她前额的发丝,她一点点抬起脚,迎着那股温热的气息凑过去,极轻极轻地在那个人的嘴角亲了一下。“我没有害怕。”她说。

    夏东溪整个人愣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完全停止,纷繁芜杂的声音全都被摒弃在外,整个世界像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弹幕里一片静默,良久,才有一条飘飘悠悠地飞过:

    【弹幕】哇靠,我要哭了!

    没有人说话,这条弹幕孤零零的一个,在屏幕的最上方缓缓滑过。当它消失的那一瞬间,弹幕爆发了:

    【弹幕】东神!活下来,活下来!

    【弹幕】东神!活下来,活下来!

    【弹幕】两个都要好好的!活下来,都活下来!

    在满屏“活下来”的加油助威中,忽然有一条不一样的弹幕出现:

    【弹幕】呵——

    这一声,“呵”得一枝独秀,格外地特立独行,其嘲讽的内涵更是像是往火上浇了一盆油,立马吸引了火力,被人群起而攻之:

    【弹幕】特么榜二怎么又来了?

    【弹幕】哎哟,怎么能还叫榜二呢,早掉下来了。

    【弹幕】就是就是。人宋修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别老榜二榜二的,弄得好像永远被我东神压一头似的!

    【弹幕】噗,本来就是被压一头!

    【弹幕】呵——这个地方果然还是蠢货多。

    【弹幕】……宋修你什么意思?有事说事,别阴阳怪气的。

    【弹幕】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人夏东溪屁事没有,你们一堆堆的在那里号丧,号得人心烦。

    【弹幕】怎么会没事?外面的人就快冲进来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那边冷嘲热讽的!

    【弹幕】呵——夏东溪还需要人帮忙?我实在是搞不懂你们了,一个个脑壳里长的都是什么?就算分析不清局势,稍微动动脑筋想一想总是可以的吧——夏东溪这个人,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这种关卡?别笑死个人了!再说了,现在里面可是有两个大活人在呢,还都是聪明绝顶的。死?你们都死绝了,他们两个也不会!

    【弹幕】……

    【弹幕】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我勒个去——号外号外,榜二宋修另类告白排行榜第一夏东溪!

    【弹幕】哦——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夏东溪那个小女朋友。

    【弹幕】……

    【弹幕】果然,论不要脸,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榜二一个人。

    【弹幕】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弹幕】……

    【弹幕】都别陪聊了,这种人就是来蹭热度的,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回到东神这儿来呀!东神……啊,不,是东嫂……哇靠!东嫂在干嘛?

    叶田田在点蜡烛。

    夏东溪像是还在愣怔中,静静地看着也不阻止。

    叶田田点完了一根,又去点第二根。

    “哐——”门外的人开始砸门。

    整间屋子都晃了晃,烛火在震荡中飘摇了一把,将熄未熄。

    叶田田面不改色,又去点第三根。

    弹幕疯了:

    【弹幕】这算什么?破……破罐子破摔?

    【弹幕】东神呢?东神就看着不管啊?

    【弹幕】东神……东神在笑?啊啊啊啊!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啊!

    夏东溪是真的在笑。

    笑意在他的眼眸中一点点漾开,他的嘴角挑起,忽然间,那笑就把整间暗室照得一片明朗,就像是有一线阳光破开了乌云。这一瞬间,他又变回了之前那个什么也不在乎的夏东溪。

    他笑着拿起第四根蜡烛,凑到叶田田的手边去接火。

    “哐——”房门被撞开了。

    门扇后,雄雄的火光扑闪,拖长了的黑色影子被火光刻到地上,鬼魅般带着死亡的气息。

    “进去看看!”门外的人举着火把走进来。

    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穿着厚重的毡袍,踩着兽皮的长靴,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柄长刀。厚背的长刀,每一柄的刀刃上都带着鲜红的血迹。

    火把的光照亮了叶田田的脸。

    她微微眨了下眼睛,淡然地,稳稳地,又点燃了第五根。

    “呸!”三个人中的一个重重地吐了口唾沫,手中长刀一举,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

    匹练般的刀光就在叶田田的面前,正对着她的身躯,从半空中直落。

    叶田田没有动。

    那刀紧贴着她的鼻尖,“啪”的一下,重重地砍在她面前的圆桌上。

    叶田田还是没有动。

    刀光一闪——

    从圆桌上穿了过去。

    “哗啦啦”的倒地声响起,可叶田田面前的圆桌还在,圆桌上,那些忽闪忽闪看起来无比微弱的烛光也仍在。

    “晦气!”之前那人又啐了一口。“走了走了,去下一间!”举着长刀的三个人互相招呼着,一起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在他们的身后合上,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惨呼和啜泣的声音还是时不时地传进来,可这一方天地,似乎完全被隔绝在了杀戮之外。

    【弹幕】我……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在做梦?

    【弹幕】发生什么了?他们都看不到东神东嫂的吗?

    【弹幕】来个人告诉我不是我幻视——他们真的劈了桌子,却没劈开?可为什么我又听到了桌子倒下去、桌子上的东西掉在地下的声音?哇靠,我要疯了,这是怎么回事?

    【弹幕】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你们还记得之前放在屋子里的那幅画吗?小人都在屋里,血都在屋子外面……是不是只要死守在里面,就是没事的?

    【弹幕】这一关也太变态了吧?人都杀到跟前了,谁能忍得住不逃啊?也就东神和东嫂……说起东嫂,我简直是跪了,到今天我才算是知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怎么样的了——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好哇!

    【弹幕】你确定她不是吓傻了?

    【弹幕】你才吓傻了。没看到东嫂还在好好地点蜡烛啊?傻了的还能做这种精细的事儿?

    叶田田已经点燃了最后一根蜡烛,她把手里的那根插到烛台的最顶端,圆桌上,小小的一个树形烛台,每一根分枝上都有烛光亮起。

    跳跃着的光照着叶田田的脸,刚刚的利刃劈空似乎破坏了她之前的情绪,现在她整个人身上缭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心绪不宁,忽然开口问夏东溪:“刚刚你吹熄蜡烛,是为了什么?”

    夏东溪眼皮轻轻抖了一下:“下意识……”

    “不是,你是担心我害怕。”叶田田安安静静的,又问,“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会不会做这件事?”

    “大概……不会。”夏东溪的眼皮又轻轻地抖了一下,老实认错,“是我不对。”

    “你没有不对……”叶田田的手抚上了腰间的红花,“常开不谢花”没有受到一点外界的侵蚀,依然鲜嫩得仿若刚刚才被从枝干上摘下来。叶田田轻轻地说:“你只是太顾及我……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夏东溪想了想,承认:“确实有点儿。”他不等叶田田开口,自己先“哎哎哎”地叫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确是担心你害怕才吹的蜡烛,我也的确在那一刻脑子里只有这个,可这不代表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考虑过,你说是吧?”

    叶田田张了张嘴。

    夏东溪又抢在她前面:“我知道我知道,吹一根蜡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告诉我,关心过度,是会影响判断的,我还想告诫我,在这种地方判断失误是会死的。可你别叫我改啊……”他理直气壮的:“我感情用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说改已经晚了!再说了,这个问题的关键是我心里有你嘛,除非把我的心剜了,不然怎么样都是解决不掉的。”

    叶田田:“……”

    这是耍赖呢?

    夏东溪偷偷打量叶田田的神色,再接再厉:“这不是还有田田你在嘛,你多看着我点也是一样的。还有还有——你也别光顾着说我。你担心,我还生气呢!你刚刚那是闹哪出啊?行了啊,我已经知道你的厉害了,以后这种事,不许再做了!”

    叶田田:“……”

    又开始转移话题了。

    “万一推断有误呢?”夏东溪继续叭叭,“贴着鼻子下来的!差那么一分,我小田田的脸可就毁了。”

    叶田田“……”

    她再忍不住:“真切到我鼻子也不会有事。”

    “……啊?”

    “你不也知道吗?不然为什么既不拉我,也不出刀帮我挡一把?”

    夏东溪:“呃……”

    他装不下去了。

    “那三个人进了屋子以后,影子就消失了。他们在门外的时候,每走一步都有沉沉的震感,可当他们进来后,这种木头地板的颤动就消失了。”叶田田眉眼淡淡地看着夏东溪,“他们不是人,他们所有的行为都影响不了这个屋子里面的一切……你不是也早就看出来了?”

    夏东溪讷讷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话是这样说没错……”他嬉皮笑脸地凑到叶田田的边上:“这样好不好?以后呢,我不再把你想成是随时随地都需要接受保护的。我保证,以后遇到任何事情,我一定理智、再理智。你呢,也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他轻轻扯了扯叶田田的衣袖,一本正经地问:“好不好?”

    说这句“好不好”的时候,夏东溪故意坐了下来,可怜巴巴地仰起头,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湿漉漉的。

    叶田田:“……”

    无语半晌后,她终于是抬手摸了摸夏东溪的脑袋:“好。”

    “那这事就算是过去了罗?”夏东溪立马眉开眼笑,“来来来,田田,我看我们是要在这屋子里待到明天晚上九点了。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是该好好养养精神。”叶田田说着,走到床边,径直铺开了被褥,脱鞋爬了上去,又塞好了床帐。

    夏东溪:“……”

    “客气也不客气啊?”他低声嘟囔。

    “你要不要一起?”

    “……啊?”

    “看来是不用了。”叶田田探出的头又缩了回去,床帐晃了晃,撩开的一侧缺口又被塞得严严实实。

    夏东溪:“……”

    这明显是气还没消啊!

    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错上加错,可长夜漫漫,未免也太无聊了。

    他打开了直播间后台。

    一眼进去,就看到了刷了满屏的弹幕:

    【弹幕】东神居然被罚睡沙发了?

    【弹幕】瞎说什么呢,哪来的沙发?东神这相当于是被赶去书房了。

    【弹幕】噗哈哈哈,我记得商城里有搓衣板,要不我们集资送东神一块吧?

    夏东溪:“……”

    没多久前他还是被东神东神地捧着的呢,这一会会儿的,形象居然就落成这个样子啦?

    不过他自然不会真的傻兮兮地坐一晚上。

    没多久,他就腆着脸钻到了床上。

    大红色的锦罗棉被,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大红色的枕罩,满满一圈都是连理枝,躺下之后就更不对了,眼睛前面,帐子顶上,绣的是一幅男女合欢图。

    夏东溪:“……”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叶田田居然还没有睡着,夏东溪一转头,就看到她仰天睡得四平八稳,一双大眼睛,晶晶亮地看着的是……他刚刚看过的地方。她还用自己一贯平静的语气给出了解释:“因为这里是青楼。”

    夏东溪:“……”

    “如果这真是现实中曾经存在过的,那古人的技艺真的是太超群了。”叶田田就像是在评论一幅艺术作品一样,语气中甚至还带上了惊叹,“配色、构图、技法,都是顶尖的。”

    夏东溪:“……”

    不要提“细节”这个词了,一提细节他看得更清楚了!

    这幅图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绣的,外面统共就只有七八枝蜡烛,隔着层轻纱更是没有多少光透进来,偏偏顶上的这一大片,幽幽泛着光华,不细看时若隐若现,定睛看时,纤毫毕现。

    夏东溪整个人都不好了。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叶田田还在说,“卢照邻的诗,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它风雅的一面……”

    夏东溪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又下了床。

    叶田田侧过头看他:“你干嘛?”

    “我受到启发……”夏东溪咬牙切齿回答,“灵感来了!”

    ***

    第二天叶田田醒过来的时候,夏东溪正坐在书桌前。

    桌子上,七八支毛笔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其中夹杂了两根用途不明的木条,木条子被暴力折断过,一个端头毛刺横生。桌子上散落了大团的木屑,还有新的正在下落。

    夏东溪一只手里握着块长方的木头。那块木头下半部分的漆色还在,上半部分被处理过,露出木材的本色,袅袅娜娜的,已经初具雏形。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是一柄小小的刀,精钢的刀柄上横纹一圈一圈,刚刚好贴合他的整个手掌,他的大拇指抵着刀柄的顶端,那前面,同样精钢的刀锋极轻极轻地切入到木材里,很快又带下几丝木屑。

    窗户的轻纱上透进了白,外面已是天光微亮。

    叶田田走到夏东溪的身后,静静地看他运刀。

    一刀又一刀。

    书桌上,树形的烛台里烛油淋漓。最后剩下的几支蜡烛化成了软塌塌的小段,大半浸泡在水样的液体中。又过得几息,那烛火跳了几跳,彻底灭了。

    夏东溪抬起头,他手里的木块上,一个人形惟妙惟肖。

    那是一个古装的女子,交领中衣配大袖外衫,飘飘洒洒的广袖之下,是大摆的襦裙,像是正被风吹着,裙角向一侧微微扬起。裙身上的绣纹浅浅的打了一个样,还未深刻。人脸也是一片空白,只配上了飞仙髻的发型,脑后披散了长发,也如裙摆一样,向着同样的方向飞扬。

    “是佳作。”叶田田如实评价,“比例协调、形态婉转、走线流畅,就是可惜底材差了点儿。”

    “哎哟喂,田田啊——”夏东溪一晚上没睡,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笔架子的底座——能指望有多好啊?这鬼地方,能找到一块完整的木头就不错了,你还要求那么多!”他手腕一翻,收起小刀,把木头小人举到眼前看了看,自己觉得很满意:“材料是不怎么样,哈哈,但是架不住我手感好啊……等有空了再继续!”

    把小人放回桌面,夏东溪打着哈欠往窗外看了看,问:“现在几点了?”

    叶田田摇头:“不知道……屋子里没有计时的东西。”

    “总归是要等到晚上了。”夏东溪站起身,“我去睡一会儿。桌上有吃的,是昨天包间里的,还好走的时候顺了点儿回来……”说到后面,他哈欠连天,径直走到床前爬了上去。这一次,什么鸳鸯戏水,什么春宫秘戏,都挡不住滔天的睡意,他上下眼皮一碰,就睡了过去。

    睡得却不沉。

    几乎在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他就又睁开了眼。

    天光仍是蒙蒙的。

    叶田田没有去拿吃的,她依旧站在书桌前,忽然伸出手,拿手指点了点小木人的头,又一点点沿着线条向下,停在腰侧。那个位置,腰带上缠着花枝,花枝的尽头,顶着一朵盛放的鲜花。

    隔着一层烟罗红的纱帐,叶田田整个人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粉,可夏东溪觉得,她耳后的肌肤似乎比别的地方都要更红上一分。

    叶田田低着头,把小人往书桌的内侧挪了挪。她依然没有去找东西吃,梭巡着,走向了另一边的博古架。

    架子很迷你,贴墙而立,上面大多摆的是古玩玉器,只有寥寥的几个格子,放的是书籍。

    蓝本线装,薄薄的几册。叶田田捡起其中的一本翻了翻,抬眼似乎往剩下的扫了扫,最终一起取了,走回到书桌前坐下。

    这个位置侧对着夏东溪,轻纱窗里的光打在她的侧脸,她的身后。

    一片朝阳的浅金色。

    书页的翻动声一下一下,极轻、极缓、极规律。

    夏东溪忽然就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了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夏东溪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哆哆哆——”,敲门声每隔三下,停一下,不急不躁,维持着恰到好处的音量,也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的礼貌。

    “外面很久没有声音了。”叶田田说。

    夏东溪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昨天晚上他刻木雕的时候还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那些曾经闯进他们屋子里来的人在下面狂欢,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酒杯的碰撞声、女人们刻意而讨好的笑声、偶有错音的弹奏声,还有乒乒乓乓的门扇开合声、衣帛碎裂声、凄厉的哭喊和痛苦的喘息,从来没有断绝过。

    他躺上床的时候,外面的声音已经沉寂了很多,但依然会有一些脚步走动声和偶尔的盘盏落地的声响。

    可是现在,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哆哆哆”,规律得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变化的三下敲门。

    “应该差不多到正午了。”叶田田说。

    夏东溪也记得,昨天晚上那个发钥匙的婢女曾经说过,正午需要续房——那门外的这人,是来收积分的?

    敲门声还在响。

    夏东溪示意门后,叶田田微微摇头:“房间里安全。”停顿了一下,又说:“门开的时候是机会。”

    ——是观察外面的机会。

    夏东溪明白。

    他沉吟着,走向房门。

    门闩拉开,木头的大门缓缓打开……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站在前面,青衣青帽,是这楼里的小厮,另一个,紧贴着小厮站在他的身后……这人戴着厚厚的毡帽,穿着带毛的皮靴,是那些闯进楼里杀人的人!

    夏东溪瞳孔一缩,手臂肌肉骤然收紧。

    门外的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后面的一个笑得露出了一口牙,在他满脸黑红的干裂的斑驳的晒痕映衬下,那两排牙齿白得吓人。他缓缓抬起手,手里是一把弯弯的刀,他缓缓地,缓缓地把那把刀架到了青衣小厮的咽喉处。

    青衣小厮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一切。他站在那里,维持着无比职业的笑容,嘴角甚至还翘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恭恭敬敬地问夏东溪:“公子,请问您今晚要续房吗?”

    夏东溪的后背上掠过一阵寒意。

    眼前的场景太诡异了。

    他一时无法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青衣小厮还在笑,他的笑容映在弯刀无比透亮的刀刃上,也变得诡异起来。可他的态度依然是恭谨的:“若是公子今晚不续,那小的就告退了。”

    “等等——”夏东溪叫住他。

    青衣小厮身后的人无声地大笑,他的嘴巴张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这次,洞里露出了大牙,嶙峋的齿缝间挂着几缕暗红的肉渣。

    夏东溪没有回避,盯着这个人的眼睛,嘴里接完了自己要对青衣小厮说的话:“续一晚。”

    “好唻,一个晚上一百积分。”青衣小厮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公子您的房费我家掌柜的交代过,减免了。多谢公子惠……”

    “顾”字尚未出口,他喉间的弯刀忽然收紧。

    鲜血一下子喷洒而出。

    就像是水管忽然爆裂。

    鲜红的液体向着夏东溪激射,却在即将入屋的瞬间停顿。

    夏东溪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立了一块透明的玻璃,血雾在上面炸开、挂落、滑下。漫天迷蒙里,青衣小厮的头颅缓缓垂落,他的帽子飘摇着落地,他的头发却被抓住——一只大手抓着他的发髻,把他的头向后拉扯。喉间白骨森森,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垂荡,在“咕嘟咕嘟”艰难冒起的血水里沉浮。

    即便知道眼前的两个人都只不过是关卡里的NPC,夏东溪的心里还是升起一股强烈的激愤,他的手握紧,掌心里刻刀热得烫手。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砰”的一声,自动合拢了。

    所有的一切又被隔绝在了一扇木门之后。

    夏东溪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叶田田走了过来,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背,他闭上眼睛,深呼,深吸,心头的杀意渐渐消弭,愤懑却依旧盘桓,一开口嗓子都是嘶哑的:“田田——”

    “已经都是过去的事了。”叶田田搂住了夏东溪的肩膀,“他们的死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改变不了。”

    夏东溪沉默。他想起了窗外土路上的几十个人,还有他们喉头的伤口,又想起昨天夜里那些在厅堂里穿梭的,笑着的、为他引路的、在高台上旋舞的、活色生香的人,心头止不住地黯然:“……是。”

    窗外阴沉下来,屋子里也阴沉沉的。

    直到晚上。

    欢腾的乐声像是忽然之间就响起来的,门外又有人敲门,一个娇俏的少女的声音笑着说:“楼里一年一度的盛事就快开场了,公子和夫人可要下去瞧瞧?”

    夏东溪打开门。

    门外人声喧嚷、笑语不断,青铜的壁灯上燃起了手臂粗的巨烛,大红的灯笼连成了串,挂得满厅堂都是一片喜气。

    又是——

    一番热闹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话说:

    东神:我看到了一幅春宫,我连杯凉茶都没有……我真难,这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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