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是四年前的那一日了。
那一日里,母后遭人陷害捉奸在床,弟弟被扔进冷宫。
而她走投无路,慌慌张张去找她未来的驸马帮她。
然后,她的驸马,她的男人,她心心恋恋爱慕多年的那个人,迎面却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
……
面上渐渐有些烫,方才已经平复的心跳声又渐渐急促,宋禧站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闭目,回忆着那一巴掌的滋味:
苏项行伍出身,一双手是惯于执刀拿枪的,力有千钧,那手劲可比苏太后狠多了,一巴掌下去,几乎没叫她当场昏死过去!
而后,她匍匐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整个脑袋似乎都胀大了一圈。
透过泪水恍惚的视线,宋禧看见她的乳娘甘嬷嬷平静地捧上来一个小匣子,匣子里头装的是一块腥凉的血肉。
嬷嬷跪在地上一本正经地对宋禧道:“公主,谨遵您的旨意,奴婢给韩式灌下了落胎药,孩子已经拿下来了”。
宋禧耳朵生疼生疼,她伸长了脖子努力地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嬷嬷在说什么,她的脑子还是木的,已经没有能力思考,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的。
然后,她艰难地抬头,怔怔地望着那个刚刚一巴掌将她甩在地上的男人,看着那个男人猩红了一双眼睛一遍一遍将她骂着!骂他刁恶!骂她歹毒!骂她冷血!直至将这个世上所有恶毒的词汇全都往她身上加诸一遍之后,她才勉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彼时的宋禧,浑浑噩噩,懵头懵脑……
百口莫辩!
而今想来,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张提前织好的网,网上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誓要至她于死地,叫她永不得超生!
宋禧扯了一下嘴角,然后睁开眼睛,她伸手摸上滚烫的脸颊,想要再去回忆一些细节,却发现有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很疼,脸颊被他打的很疼!
疼得……时隔四年的时间只要她一想起,却仍是忍不住牙关轻轻打颤。
宋禧暗暗阖动了一下下颚,然后抬眸,看向苏项,她举步沿着宫道,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越近,越能瞧清他眼中森寒的怒意!
透过这般眼神,宋禧恍惚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卑微而低贱地匍匐于他的脚下,慌张地摇头,一遍遍试图向他解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嬷嬷自作主张的,我都不知道韩秋慈怀孕了,我真的没叫嬷嬷这么做”。
然后又哭着去拉他的衣角:“我回来再跟你解释,你先跟我去救我母后,我母后出事了,你先救我母后,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回应她的是,苏项暴怒的面孔,和冰冷的眼神,他看着她,像是在看这个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然后他一脚将她的手踢开
……
宋禧的脚步很轻,丝棉绣鞋落在宫道的青石地砖上几乎没有声音。
整个宫道很安静,静得能听到道旁花木间野蜂扇翅的声音。
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朝着文华门走去。
走到苏项边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偏头,弯唇,盈盈笑道:“本宫方才听说苏夫人小产了?可惜本宫出不了皇城,好歹认识一场,还请苏将军替本宫带个问候过去”!
苏项转头,对她怒目而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漆黑的剑眉却压得极低,原本俊朗的面容都似乎有些扭曲变形了。
宋禧耳中听得他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知道这个男人对她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于是笑着摇头缓缓道:“苏将军莫生气,这儿可是文华门,门前可守着侍卫呢,将军要是打了本宫,众目睽睽之下,便是犯上之罪。以下犯上,轻则杖五十,重则流放乃至处死。将军便是不顾惜自身,也该想想,若是苏将军出事了,您那娇弱的夫人可怎么活下去?便是为了您那一枝小梨花,将军可也得忍住了”。
宋禧溜着眼睛将他又瞧了几眼,瞧着他的脸色几可与黑炭媲美,不由得便是通体舒畅。
她移开目光,不再停留,款步朝门外走去。
到了文华门,有侍卫拦住了宋禧的去路。
宋禧袖手,淡淡道:“本宫不出去,就在这儿”。
然后她伸头往外瞧去,正见罗冉缩着脑袋蹲在不远处一个莲花缸的后头,也不知蹲了多久了。
宋禧朝他招手:“傻子,过来”。
罗冉翘起头来往这边看了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衣袍,他一路小跑,跑到宋禧跟前站定。
隔着门槛,宋禧瞧着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色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罗冉伸头,将宋禧的面容仔细瞧了半晌,然后低着头扭捏了半晌,不吭声。
宋禧瞧不得他这半天憋不出半句话的模样,于是沉了脸色,凶道:“快说”。
罗冉素来有些怕她,哼哧了半晌,脸色更红了,他低着头蚊子一般讷讷道:“我娘,我娘想给我纳妾,我……我来问问你,可不可以”?
宋禧先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愣了许久,然后她迟疑地问:“你娘给你纳妾,你来问我做什么”?
罗冉睁大了眼睛:“你是大娘子,我要问问你,要不然我,我不敢……”
宋禧这回怔的时间更久了,然后她捏着帕子掩唇而笑:“你之前不是说不要我吗?这回怎么又是你大娘子了”?
罗冉心虚地抬头,悄悄瞥了她一眼,然后抓耳挠腮地措辞:“教书先生跟我说,拜了堂就是夫妻,要守……守夫妻礼仪”!
宋禧奇了,于是挑眉笑眯眯地往前凑了凑,问他:“你爹娘还给你请教课先生啊”?
“嗯”,罗冉认真地点点头,“先生说,我纳妾是要问过大娘子的,所以,我,我就来问问你”。
闻言,宋禧先是忍俊不禁,忍不住扶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神色却又渐渐淡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站直了腰身,隔着门槛怔怔地望着门外那个一脸认真的男人。
这个玩闹似的婚姻,她没当真,皇帝没当真,安定伯夫妇没当真,所有人都没当真,没想到这个傻子却当真了!
宋禧伸手撩了一下鬓角的发丝,她浅笑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问过我”。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我不是个好人,也不会是个好妻子,你不必对我守夫妻之礼”。
罗冉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想起了成亲那一日,宋禧踹他的那一脚。
末了,罗冉慎重地点点头,确实不是好人!
想明白了,他转身闷头便要走。
才走了几步,他又顿住脚步,迟疑了一会子,他又磨磨蹭蹭地蹭回来了。
宋禧抱臂,笑吟吟地问他:“你还有事”?
罗冉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将她望着:“我们过几天就要搬家了,娘说要去很远的地方,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宋禧沉默了一会儿,她垂首整理衣袖,道:“我生病了,要留下来养病,就不跟你们走了”。
罗冉往前凑了凑,仔细打量宋禧的脸色:“你跟我娘一样也生病了吗?很严重吗”?
宋禧惊讶了,伯夫人生病了?该不会是被自己气的吧!
怪不得安定伯一家原该前几日就启程了,竟到逗留至今还没走,想来伯夫人怕是病得不轻。
宋禧摸了摸鼻子,难得有点心虚,她伸手将罗冉凑过来的大脸推开:“我的病不严重,养养就好了,你快走吧”。
罗冉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低头皱眉半天,也不知道他在寻思着什么。
宋禧有些不耐烦了,挑眉问:“你还有事”?
罗冉挠挠头,他又往前一步,说:“可是我娘说我们这一走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要是我回来了认不出你了怎么办?今天见你,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
说完,他眨巴了半天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低头一径往腰兜里翻了许久,半晌,给他摸出一块羊脂玉佩来。
不待宋禧说话,他将玉佩往她手里一塞,郑重道:“这个你拿着,以后我回来,见到这个就能认出你了”。
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一般,罗冉长舒一口气,这回终于转身走了。
宋禧站在门槛后头,怔怔地举着玉佩,忍不住笑了:“也难为这个一根筋的,竟能想得这般周到”。
笑完,她举目,远远地看着罗冉淡青色的背影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重重宫墙后头。
许久不动。
魏晴上来几步,问:“公主在想什么”?
宋禧垂首,将玉佩收进袖中,神色浅淡道:“没什么,有点想跟他走了”。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安静地往回走。
魏晴怔在原地,看着她红色的裙摆落寞地曳在宫道上,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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