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半年而已啊,”苏迪看着他,眸中全是讽笑,“真的不疼了吗?”
韩戟眸色冷冽,下颚线条绷得愈紧。
苏迪瞧他面色,便知道戳中他的痛处,不由抚掌而笑:“便是养条狗,养个三五年也该有些感情了,你养了她这么些年,她反手就能将你卖了……”
苏迪挑眉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你不必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总之,这么个养不熟的东西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我帮你剪除,岂不正好?”
韩戟负手站立,飘扬的牛毛雨将他的眉眼沾湿,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挑了细细的水珠,映着两旁回廊下的灯笼,折出炫目的光。
他说话,声音不怒却自威,神情冷淡而无情:“本官的事情,不必旁人插手。”
苏迪不说话了,站在原地长久地将他看着,面无表情的。
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从口中呢喃出两个字:“旁人……”
她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然后拢了拢衣袖,发现雨丝有些密了,这会儿连她的衣袖都有些潮了。
她低头专心地整理袖口,眉头皱着,朱唇却微弯:“我这个未婚妻的身份虽然你不认。但是,看在当年咱俩也曾同袍一场的情分上,我还是想提点你一句:韩大人,你可别玩火自焚!”
“你当我是嫉妒吗?”见韩戟不说话,苏迪静默一时,然后浅浅地笑了,“你实在低看我了!我只是有种预感罢了,预感这个女人不能留,只要她在这里,将来会是个大祸患,迟早会害了你……”
她仰头,微阖目,有夜风扬起她鬓边的两缕发丝,乌黑的发沾满了细密的雨珠,雨珠逐渐汇聚而后顺着发丝缓缓滑落。
她牵唇似笑:“我的预感从来很准。”
说完,苏迪停顿了一时,然后偏头笑吟吟地去瞧他:“看你的模样,当初既然任由她嫁人了,说明你根本没想要她。既然不要她,又何必上心?你且等着吧……”
她的神色远而淡,说话一字一顿的,却血腥的很:“只要让我得了机会,这个女人我必定还是要杀的。”
……
苏迪从韩府出来的时候,卢诚犹自躺在门口抱着脚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苏迪低头看了一时,然后伸脚踢了踢他:“起来吧。”
卢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笑起来斯斯文文的,丝毫没有方才的狼狈相:“怎么?要说的话可说完了?”
苏迪溜着凤眸将他看了一眼,不说话,举步走进雨幕中。
“哎,你等等,我给你取一把伞来!”卢诚在身后唤她。
苏迪不回头,只遥遥地摆摆手,高挑的身影渐远,慢慢消失在夜色深处。
苏迪的小丫鬟宝橘候在韩府外街角处一棵梧桐树下,远远瞧见瞧见苏迪出来,她赶紧迎上来。
“姑娘”,宝橘捧着下午被宋禧踩伤的手指,问,“您同韩大人说得如何了?”
“还能如何,”苏迪冷笑,“他对宋禧自是护得紧。”
宝橘皱眉撇嘴,不甘道:“韩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可是您的未婚夫婿!怎么能护着外人呢?那个公主是给韩大人喝了什么迷魂汤吗?”
苏迪恍若未闻,出神地站在梧桐树下,回忆着方才临走时候他对她说的话:郡主且思量清楚再行事,若以后再叫本官知道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且看看你苏家有几个人够你连累?
——明明是那样波澜不惊的口吻,却叫她心口都开始发凉了。
苏迪将目光放到夜幕的空处,良久,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很低:“可是他也曾这般护过我啊。”
当年一起走马边关,也曾称兄道弟,他也曾对她拼死相互啊!
那个时候多么酣畅淋漓,多么痛快啊,如今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她忽然觉得周身有些冷,冷得浑身血液流动的速度都似乎变慢了。
她不由得耸肩,拢袖,然后抬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
卢诚进了内院的时候听值夜的伍何说韩戟在书房,于是他一瘸一拐地过去了。
推开房门的时候,一眼便见韩戟在灯下批公文,垂着眼眸,半抿唇,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卢诚有点心虚,赶紧溜边站。
过了许久,韩戟将一摞折子批完,挪走,又去搬另一摞,在这间隙里,他眉眼不抬,却忽然说了一句话:“你同她这些年一直有书信来往,是吗?”
卢诚四下望望,见书房内只有自己一个,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你”说的是他卢诚,这个“她”说的是苏迪。
于是他摸摸鼻子点点头。
韩戟顿住了执笔的手,抬头看向卢诚,而后淡淡道:“她知道四年前我离开过甫州大营,甚至知道我去年受过伤。”
这些事情都只有他的亲信才知道,绝不是苏迪随便“打听”就能“打听”来的。
卢诚猛地抬头,冷汗唰的一下子就滋满了全身:“忠诚”这东西对于护卫来说可比命还重要!
他赶紧站直了身子,正色道:“属下并未同她说过这些,凡机密事件从来不敢同旁人说!每回与她书信,属下一字一句多有斟酌,只说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之事,凡涉及主子,更是只字不敢言。”
韩戟神色不动地将他看着,倒不是怀疑卢诚的忠诚,只是他也实在很了解苏迪了:
这个女人过于聪明,难保她就能从这些鸡毛蒜皮的字里行间中推出点什么来。
韩戟暗暗皱眉:原来这些年,这个女人通过这些书信,一直对他窥探着,觇视着,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一向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子,尤其是自作聪明的!
“以后不要再与她通书信了,”韩戟复又埋头公文。
卢诚抿了抿唇,垂首应是。
“张源县新开了一座矿山,正少个监工,你明日收拾了行李过去吧。”
闻言,卢诚愣了愣,面色一瞬间有些发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沉沉地点了一下头,认罚!
二更天的时候,外头一阵滚雷轰隆炸响,雨水哗啦啦的,竟是越下越大了。
洞开的窗户间扑进了些泥土的腥味,韩戟去关窗的时候,便觉得心口的地方似乎有些热渐渐又有些疼了。
——是去年的伤没养好,每逢阴雨天,便发作!
此刻丝丝的疼痛就爬上全身,心肺皆疼,疼入骨髓。
他皱着眉头,伸手抚上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伤口,贴近心脏的位置,是她刺的。
他教过她怎么一刀致命,可是她刺偏了,他受了伤,却没死。
其实从军二十年,身上的伤很多,每逢天气不好,都会疼,可是总还觉得是心口这个伤最疼!
韩戟拧着眉头,疼得有些烦躁了,于是将书案上的折子推开,便回房就寝去了。
三月的雨连绵下了十来日,月底的时候,好容易得了一个晴日,宋禧过去给皇帝请安。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里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宋禧有些意外地顿住了脚步,愣了愣,然后才打帘进去。
进了门内,宋禧习惯性地往外间的小榻上望去,从前,常见李书厌在此弹琴,今日却不见了。
宋禧移动目光,往内间看去,却见站在皇帝床榻前的是个绯衣男子,背影又高又瘦。
男子正掐着兰花指,扭着腰杆给皇帝唱戏。
宋禧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迈步走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溜着眼睛将那男子打量了一下,却见是个少年,男生女相,极其貌美,捏着嗓子的唱腔,也可称婉转动听。
宋禧收回目光,看向床榻,皇帝正依在床架上,一个内室太监,正给他喂药。
在床榻边上,却摆了个椅子,椅内坐着一个人。其人四十多岁,瞧着却比同龄人小很多的模样,笑起来倒是极其温和的,容颜也确有几分不俗。
——正是韩贵妃的堂叔韩固。
见宋禧的目光瞥过来,韩固笑了一下,然后起身同她行礼:“微臣见过公主。”
宋禧瞧着他温和恭谨的模样,不由得咧了一下嘴。
她可还记得,当初苏太后才给她定下婚事那个晚上,她在父皇的门前求见。这厮同韩戟苏项从皇帝寝宫里出来,看见她的时候,说的混账话:以宋禧公主的容貌配给罗冉那傻子实在糟蹋,不若你我先享用一番,以她的境地也不怕他不从!
他自以为走远了,说出的话她没听见,却不知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宋禧淡淡地移开目光,不再看他,只缓缓上前,走到皇帝跟前,俯身轻声问:“父皇吃的什么药?”
她稍稍嗅了嗅,觉得有些难闻。
皇帝就着太监手中的杯子喝了点水,然后捋了捋唇边的两撇花白胡须,他仰头靠回床架上,喘息了两声,才道:“是韩固大人给朕寻来的金丹,可以延年益寿。”
皇帝看向宋禧,微微笑着:“朕服用了之后,便觉得五脏六腑都似热了起来,原本冰凉的手脚都暖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宋禧拢着手看着皇帝赤红的脸颊,隐隐有些亢奋的神态,她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什么都没说。
却又忍不住挑眉将韩固看了一眼。
韩固其人是韩家最具代表性的那种:圆滑处世,善于钻营!他将韩家那一套做小伏低攀附逢迎的学问可谓学了个十成十。
就韩家人来说,韩戟更得皇帝依仗,这位韩固却更得皇帝欢心。
韩固抬眸,见宋禧看他,于是咧唇冲她一笑。
宋禧冷着脸色,移开目光。
她倾身坐到皇帝的床边,同他说了一会儿话,快到午膳的时候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皇帝寝宫,后头隐隐还能听到那位绯少年婉转的戏腔,宋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偏头问魏晴:“今日怎么不见了李先生,从前父皇不是最离不开他的吗?”
魏晴的消息最是灵通,她瞥眼看了看寝殿的大门,然后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听说李先生淋了雨,染了风寒。陛下怕过了病气,便不再传他来。没几日,不知怎的又瞧上了这个!也是蓬莱馆的,专门学的唱戏,说是书画也极好。不同于李先生的性子,据说这个是极活泼的,他同陛下说话,常常能将陛下逗笑,很是得宠呢。”
宋禧不再说话,只将眉头越蹙越紧。她拢着袖子在原地站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举步朝前走,唇边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还真是无情啊,一点不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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