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水连绵不绝,屋内潮湿又闷,宋禧的午膳吃的有些油腻了,心口憋得慌,于是便抱了一罐梅子干坐到回廊下头乘凉。
魏晴坐在边上绣帕子,一抬眼就瞧见宋禧靠在廊柱上愣愣地看着外头的大雨发呆,手中捏了一颗梅干送到了唇边,却半晌不动,仿佛是有心事的模样。
魏晴忍不住轻声提醒:“公主,您往里头坐些,当心雨水沾湿了衣裳。”
宋禧将梅干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恍若没有听到的模样。
过了半晌,她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而后回首看向魏晴,问:“你寻常是如何联系你主子的?”
魏晴一愣:“奴婢的主子不就是公主?”
才说完,她恍然明白宋禧说的是哪个主子,不由得低头,脸色微赧。
宋禧却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将目光盯着廊外的雨幕,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腕间那串檀木佛珠。
“罢了,”她淡淡道,“你不必说了,只给本宫传个话过去吧,叫他到前头瑶花池边上来见本宫,就说本宫想见他。”
魏晴惊讶:“现在吗?”
宋禧点头:“叫他务必来。”
魏晴犹豫了片刻,然后蹙眉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和瓢泼的大雨,面上颇有些为难:“今日这般大雨……公主还是改日吧。”
宋禧从盘子中挑挑拣拣,又捡了最大的一颗梅子丢进嘴中嚼着,说话漫不经心的:“就今日,趁着大雨,宫里又忙着韩贵妃生产,不会叫人发现,省得麻烦。”
魏晴眉头蹙得更深了,实在不懂宋禧为何想一出是一出,她商量道:“奴婢还是等红柱子回来再去吧,奴婢走开,公主身边没有人伺候。”
闻言,宋禧终于不耐烦了,她冷着脸色一把将手腕上的佛珠撸下来,甩手就往魏晴身上砸去:“现在去!”
手串摔到地上,碎了一地珠子,滴溜溜乱滚。
魏晴惶恐弯腰要捡,宋禧忽然站起来将她一推:“不要你捡,我自己来。”
说完,当真弯下腰来,顺着廊道一颗一颗捡起珠子来。
魏晴在边上看了一时,她向来知道这位祖宗有些喜怒无常,也不敢再惹她了,匆匆进屋拿了雨伞便出去了。
魏晴走了不过一刻功夫,去后头打听消息的红柱子从外头回来,一眼就瞧见了宋禧盘腿坐在廊檐下,拿绳子穿佛珠,神色极其专注。
“生了吗?”宋禧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红柱子一字一句回道:“还没,韩贵妃这一胎怀的是双生子,原本就比寻常人要难些,怕还要些时候。”
宋禧点点头,目光却始终不离开自己手中活计,过了一会儿,又问:“如今是谁在蒹葭宫照料着?”
“陛下原本在产房外头候着,只是等了这大半天也没生下来,陛下的身子原也不好,想是实在支撑不住,已经回寝宫了。现在是苏太后和信贵妃在外头照应,还有平陵郡主和韩二小姐都在。”
宋禧又点了一下头,不说话了,只专心将珠子串好,末了,将绳头打了个结之后,她将佛珠仔细地又套回手腕上。
“红柱子,”宋禧低头轻轻地拨弄了一会儿珠串,而后轻声吩咐,“去里头给我拿支伞来。”
红柱子得令,也不问,立刻进了里屋取了一把青布油纸伞出来。
宋禧接过伞就朝外走去。
红柱子一愣,而后举步跟上:“公主,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
宋禧头也不回:“出去散心,本宫一个人,你别跟着。”
红柱子比魏晴不同,一板一眼的,好说话的很,宋禧命令她别跟,她就真的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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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贵妃的蒹葭宫边上种了一片樱桃林,树上结了硕大的樱桃,熟透了,经过雨洗涤,晶莹剔透的,颜色瞧着甚是喜人。
宋禧路过的时候,抬头一眼看到,便驻足,决定不走了。
她从怀了掏出帕子,垫着脚尖在林子里摘了许多果子,包了一大捧,然后找了石凳,也不管凳子被雨水淋湿,随意便坐了下,然后一颗一颗地专心吃起樱桃来。
等到她将一捧樱桃吃完,吐了一地的樱桃核,而后又起身去摘了一捧的时候,忽然听得不远处贵妃寝宫里隐隐约约传来哄闹的声音,即便雨声喧嚣都遮盖不住。
她揽着一包樱桃回首,立到林子边上来,隔着白茫茫的雨幕往贵妃寝宫瞧去,不一会儿,便见韩贵妃身边常伺候的那个大太监激动地从里头跑出来,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宋禧转动着目光,一路瞧着那太监兴冲冲地往皇帝寝宫的方向跑去,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大雨中,她暗暗地点头,轻声嘀咕一句:“哦,看来生的是皇子。”
瞧那报喜的太监眉开眼笑的,就差要上天了。
嘀咕完,她抬头看看天色,发现此刻时间已近傍晚,天幕阴沉沉的。
于是便撑了伞,转身要离去。
然而,甫一回头,她却忽然发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棵樱桃树后头正藏着一个男人。
是个瘦高的年轻男人,举了一支油纸伞,双眼失神地瞧着那个太监离去的方向,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以至于连手中的伞歪了,雨水淋湿了半个肩膀都没发现。
宋禧瞧着那个人,觉得有些眼熟,细细想了许久才想起他好像是自己的哪个皇弟?隐约记得是个没有身份的皇子,生母是个低阶宫嫔,没有什么后台也没有恩宠,母子二人在后宫中活得悄无声息的。从前的宋禧眼高于顶,自然不会将这样的皇子放在眼中,以至于现在她想了半天都想不起这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只记得在皇子中排行老四!
宋禧有过五个兄弟,上头曾有三个皇兄,头两个自生下来身子就不好,都没活过十岁便夭折了。三皇子虽然身子也不成,到底勉强活到了成年,还当了几年皇太子,谁成想最终还是死在了去年的冬天。而宋禧一母同胞的弟弟五皇子宋淮又早被扔进了冷宫……
这么细算下来,眼前这位四皇子也算是皇帝硕果仅存唯一的一个儿子了,那么,将来只待皇帝两眼一闭,这皇位顺理成章便该是他的!
——当然,前提是韩贵妃没有生下皇子!
宋禧站在原地眯着眼睛将他瞧着,心下暗暗点头:难怪他这般失落了。
而后她歪着头又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同他有些同病相怜,便想安慰一下他,于是迈步朝他走过去,将自己刚刚摘下来的那一包樱桃递给他:“要吃吗?”
四皇子勉强回神,抬起刚刚聚焦的眼睛去看她,宋禧觉得,他瞧自己的眼神就跟见鬼似的。
一言不发,这位年轻的皇子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离去。
宋禧沉默了一会儿,撇撇嘴:“不吃算了。”
说完,她一边将樱桃往自己的腰兜袖口等地方到处塞,一边举步出了林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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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韩贵妃寝宫产房内。
血腥气犹未散去,整个屋子却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接生的产婆和太医都得了厚重的赏赐,一个个欢天喜地地给韩贵妃和太后磕头谢了恩才离去。
就连满宫的宫人全都额外赏赐了三个月的银钱,正由大宫女领着轮流在外间磕头给贵妃道喜。
人一拨来,一拨走的,闹腾的很,于是靠坐在太师椅中的苏太后忍不住发话了,她闻不惯产房里的血腥味,又累了这大半天,身子早撑不住了,故而长长地舒了口气,吩咐道:“行了,叫人都散了吧,人多浊气重,别熏着孩子。贵妃才刚生产,身子正虚,也让她多休息。”
宫人得了太后旨意便都退下了,只留下两个乳娘照顾孩子。
苏太后歪了歪身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然后挑起眼皮看了一眼犹自逗留的信贵妃。
信贵妃对上苏太后的眼神,心领神会,很自觉道:“韩妹妹既然生产完毕,我也该去陛下那里复命了,还是妹妹有福气,这厢给陛下诞下一对龙凤胎,陛下知道了指定很高兴。”
她原本得了陛下旨意照顾韩贵妃生产,但是整个生产过程,韩秋慈苏迪等人防她像防贼似的,根本不叫她靠近韩贵妃,俩孩子生下来后,更是瞧都不让她瞧上一眼,她再停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便搀着宫女的手起身便要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回首提醒:“孩子生下来需得尽快开乳,韩妹妹早些叫乳娘抱下去喂奶吧。”
没有人回她,信贵妃也不恼,兀自干笑一声,然后离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韩贵妃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此次生产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缓了这半天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精神,她侧首看向身边的韩秋慈,虚弱道:“将小皇子抱来我看看。”
韩秋慈忙起身,从乳娘手中小心地将孩子抱过来,弯腰凑到韩贵妃面前。
韩贵妃吃力地撑着身子去瞧那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儿。
才生下来的孩子黑黢黢皱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丑的很,但是韩贵妃却总也看不够,若不是实在没有力气,她是真想自己亲手抱抱这个孩子。
末了,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只得重重地喘息一声躺回去。
虽然身子不得劲,韩贵妃的心气却顺畅多了,这些年,她虽登高位,荣宠加身,到底没有自己的儿子,总是觉得心中发虚,就像是没根的浮萍,总怕什么时候一个浪头打来就沉了,如今好了,她也有儿子傍身了,可算能将腰杆挺直了。
韩秋慈将孩子往怀里搂了楼,瞧见韩贵妃眼中渐渐噙了泪花,她轻声安慰道:“恭喜姐姐,姐姐苦尽甘来,后福无尽。”
韩秋慈越说,韩贵妃越忍不住掉眼泪,她偏过脸去,拿帕子擦了眼泪,再转过头来,瞧见韩秋慈正逗孩子,虽然笑着,神情却稍显落寞。
她知道韩秋慈这辈子是不能生了,此刻搂着孩子在怀里,心里怕是也不好受,于是她开口笑道:“妹妹别担心,往后他长大了,我叫他孝敬你。”
韩秋慈垂了眼眸,说话声音甚是苦涩:“谢谢姐姐。”
“行了,”苏太后在边上瞧了半晌,实在疲惫,于是挥挥手:“叫乳娘抱孩子下去喂奶吧,哀家也累了,这便回了。”
说着她扶着大宫女约素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想了想却并未立刻离开,却往内室的方向踱了几步:“韩妃这胎算是尘埃落定了,将来贵妃只有享福的份了,只是却别忘了哀家之前交代的事情。”
交代的什么事情?不过是去皇帝面前给她那个刚被革职的弟弟求情罢了。
太后原就在韩贵妃面前提过几次,只要贵妃生下皇子,陛下一个高兴,必定有赏,届时贵妃跟陛下面前求情,陛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当初宋禧公主出生的时候,皇帝一个高兴还曾大赦天下呢,算是开创了为公主大赦的先河。如今韩贵妃为皇帝诞下一对龙凤胎,提这一点要求原也不算过分。
韩贵妃心中知道,却懒得理会。
从前她没有儿子,自要小心翼翼,处处仰人鼻息。如今他有了皇子为依仗,便只有旁人巴结奉承她的份了,她挺享受这份虚荣。
虽然心中多少也有感念太后在自己孕中多有帮衬,但是这会子她才生产完,太后就巴巴地来跟她提这事,她心中难免不快,于是便不做声,只闭上眼睛假寐。
苏太后瞧着她的样子,素来也知道这人轻狂,却也难免心中拱火,冷声道:“瞧着贵妃如今是眼中再无人了,连哀家的话都不放在心里了。”
韩秋慈是个乖觉的,见苏太后生气,怕闹得难看,到底她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于是赶紧来打圆场:“太后放心,您的辛劳姐姐看在眼里,哪里有不报答的道理。只是姐姐刚刚生产完,也太累了,等她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苏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就好。”
说完,便扶着约素一经离去,乳娘也将两个孩子抱下去喂奶了。
此时天色已值黄昏,外头雨水不停,空气涌上来些许寒气,屋内光线暗淡。
苏迪坐在外间的桌边,将一双长腿架在一只绣凳上,手中正抓了块油腻腻的肉馅,悉悉索索地啃着,跟个老鼠一样。
她从早膳过后就没吃东西,正饿着,于是很耐心地将手边宫女才送来的一盘子肉饼吃完了,然后才站起身来,将油乎乎的一双爪子随意拍拍,道:“我也走了。”
她不大能看得上韩贵妃,尤其是才生了皇子的韩贵妃,还没飞上天,便忍不住悄悄地翘起了尾巴。若不是苏韩两家有所牵连,她早便不耐烦在蒹葭宫待下去了。
韩秋慈忙来挽留:“如今天色不早了,况且下了雨,姑姑今晚还是留宿宫中,等明儿,雨停了再回去吧。”
苏迪迈着一双长腿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不必了。”
刚出了门,迎面风伴着雨水的气息袭上身来,苏迪忍不住抱臂,搓了搓胳膊。然后她调转脚步,准备回东跨院自己暂住的屋子去添件衣服,取把雨伞再出宫。
然而刚刚转过长廊还没走几步,忽见前头一个宫女慌慌张地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迎面差点撞到她。
苏迪心头一跳,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她上前一步,钳住小宫女的肩膀,厉声问道。
宫女喘着粗气,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将手指慌乱地往东偏殿指着:“有人,偷,偷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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