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前头的两个公主,无论是宋禧公主还是宋蓁公主都与皇帝相像极了,却独独是这个皇子命不好,生来不仅同帝后无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且还月份不足,早产了两个月。
而在那之前,因钦天监推算出宋禧公主不久后命有劫数,需得血缘亲近之人,诚心侍佛方能度过此劫!为了帮爱女渡难,皇后曾亲往皇家寺庙侍奉佛祖两月,回宫以后不久便怀了这一胎。
于是从那孩子呱呱坠地起后宫中便有了流言,言说皇后这个孩子身世怕是有些古怪。
流言传得多了,引得龙颜震怒,陛下亲自坐在御花园里,当面叫侍卫举着包铁的棍子活活打死了几个嘴碎传谣的太监宫女之后这才将这传言压下来。
信贵妃却知道他越是这般愤怒,心中就越是有芥蒂。
这是隐患!像是长在肉里的恶疮,只死死地捂住,便想装作不存在,却不知道一旦发作就会置人于死地!
她知道,别人自然也知道。
于是,一日里,有人将一个漂亮的男人领到她的面前来,教她将那个男人送到皇后的床上。
信贵妃一眼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之后,心中便打了个惊雷:
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人,面相竟然同宋淮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信贵妃心里发怵,她知道这事有多大,也知道后果有多严重,所以一开始她是不干的。
但是后来,她干了。
因为有一日,她无意间听到那个千尊万贵的宋禧公主伏在她父皇的膝头撒娇,要她父皇重新改立她的弟弟宋淮为太子……
于是,她干了。
内廷管禁森严,她一开始没能得到机会。
不过,后来,机会却还是给她等到了!是四年前的那一个初夏,陛下于城外莲台山下行斋会,她们这些个妃嫔在山上皇家寺庙内持斋为国祈福。
那一日午后休息时,她将那个漂亮的男人打扮成宫女的模样,避开众人耳目,带入一个偏僻的禅房内,而后将皇后约来,并且亲自奉上一杯茶,茶里混了他们给的恶药!
而她,信贵妃,是皇后最信任的姐妹!
旁人送上的茶,皇后未必喝,但是她不同!她们自在闺中时就是手帕交!她们一起长大!一起进宫!一起生儿育女!
她是她最信任的人!
所以皇后毫不怀疑地饮下了那杯茶!
之后,自然有人去报了皇帝,他从山下赶来,当场抓奸!
原先,皇帝便有些疑心宋淮的身世,待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之后,信贵妃亲眼看到他的面堂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最后他哆嗦着手抽出了一把刀,当场将那个男人斩杀。
甚至因为手抖太厉害,第一刀竟没能将那男人漂亮的脑袋斩下来,脑袋斜斜的歪在脖子上的时候,那个男人口中犹自不住求饶,第二刀补上,地上才滚下了个血葫芦。
随后,他将刀架在皇后的脖子上,但是哆嗦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那一日里,原本上午的天气是那么好啊,是晴朗的,艳阳无边的!不知道怎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竟下起了磅礴大雨来,整个天地都晦暗了起来。
于是,就在这样的大雨里,她站在边上,亲眼看着皇后衣衫不整地跪在皇帝的门前,一遍一遍地将额头磕出血来。
一开始字字泣血地呼冤,后来声嘶力竭地求情,求他不要迁怒她的孩子,求他放过她的小儿子。
而皇后边上跪着的正是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小公主宋禧。
公主原本是没有这个待遇可以随行出宫参加斋会的,但是宋禧不同,她可以扮成男装跟来,协助她的父皇在山下做事。
一个时辰前,她的父皇还夸过她比皇子能干,说宋禧若是男子,就传皇位于她。
一个时辰后,皇帝起驾回鸾,下令将皇后暂幽禁于莲台寺不得回宫,宋禧追着皇帝马车,一路哭得撕心裂肺,皇帝也不曾驻足半分!
从天堂跌入地狱,宋禧只用了这么一个时辰的时间而已。
待到回了宫中,陛下怒气犹未消,一刻也不曾耽搁,便命人去将那宋淮处死。
好在北宫刘太后先得了消息,及时赶来,这才勉强保住宋淮一命,只废了头衔,扒下锦衣,丢进冷宫去,自此宫中便再当没有这个人罢了。
至于关在莲台寺的皇后,还没等陛下想出个处置的办法来,便传来消息,说一伙外地流窜来的土匪夜里闯入了皇家寺庙,劫走了皇后。
连同皇后一道失踪的还有越国公主宋禧!
皇帝点了御林军去找寻,两日后却只在莲台寺的后山里找到了皇后带血的衣物,一片狼藉不堪……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不到四十岁的一国之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一个夏日过去了,最终也没找到皇后的尸体,为了保全皇家最后一点颜面,宫中只得对外发丧,言皇后死于爆病,犹照皇后规制办了葬礼
……
窗外雨越发大了,风带雨呜呜地刮过,拍打着窗户轰隆作响。
信贵妃紧闭着双眼,将这些往事一一回忆着,这是这四年来她第一次将这些细节一点一点想起。
从前,这些事情她根本不敢去回忆,不敢去想!
她不敢想自己那一天究竟是被哪一只鬼迷了心窍才能做下这事来!
皇后当年对她是那样好,是那般信任她啊!甚至她的儿子当年都是皇后和皇后的母族一力担保推举才为太子的!
结果,她却这般恩将仇报!她觉得自己该是有报应的,死后大概是会下地狱的。
而如今,没曾想,报应没落她身上,却落在了她的儿子头上!
信贵妃握住拳头,抵住胸口,额头渐渐渗出些冷汗来,她觉得自己心绞痛的毛病好像又犯了!
信贵妃死死地咬着牙关,口中诵佛的声音越来越快,眼睛闭得愈紧,却还是阻挡不住泪水顺着她已经不再年轻的面颊涓涓流下。
宋谦乖巧地坐在边上看着,然后攀上来,用小手给她擦了眼泪:“祖母,你可是想我父王了?”
自从太子薨了之后,宋谦常见信贵妃念佛,念着念着便这般泪流满面。
他拿自己肥嘟嘟的小脸去贴信贵妃的面颊:“孙儿也想父王。可是祖母不要难过,等孙儿长大了,孙儿孝敬祖母。”
听得他的安慰,信贵妃却越发觉得心头发堵,她终究忍不住,一把搂过宋谦来,将脸颊埋在他幼小的肩膀上,死死地压抑住即将溢出唇瓣的哽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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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禧主仆回到望舒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的时辰了,二人没能躲得过这场大雨,皆淋了个全身湿透。
魏晴瞧着宋禧面色发白,全身冷得打颤,赶紧便吩咐了下头的宫女去烧了热水,搬了澡桶来让宋禧先泡个热水澡,又叫红柱子去吩咐小厨房烧些姜汤送来。
她自己却只换了身干燥衣裳,拿帕子将头发随意擦干了,便过来伺候宋禧。
以前,宋禧洗浴的时候从来都是关着门,自己一个人在里头,不叫人进去的。
今儿,想来是宋禧实在太累了,懒得动弹,竟破天荒的叫魏晴进来伺候了。
室内门窗紧闭,弥漫了些许的水汽,倒是有些温热的气息,叫人手脚都暖了许多。
然而,此刻,魏晴抓着手巾站在边上,看着靠坐在浴桶内的那个女人,竟觉得一瞬间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冷却了下来。
宋禧的发丝高高地挽着,她懒懒地趴在桶壁上,察觉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动作,于是轻声开口:“很难看吗?比本宫的右手还难看吗?”
魏晴恍然回神,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宋禧的身子,这是一具叫人不忍直视的身子:无论胸前还是背后全都是错落的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虽然过了经久的年月,这些疤痕已经淡去了很多,早没了当年狰狞的模样,却还是叫魏晴一瞬心头发怵,忍不住吸一口凉气。
宋禧趴在澡桶的边沿上闭目养神,眉目上沾了些许水汽,说话的声音也带了点慵懒的鼻音:“现在知道本宫为何从来不叫你们来伺候沐浴了吧?”
魏晴不知该作何应答,只胡乱拿起巾子沾了水,轻柔地帮她擦背。
宋禧不再说话了,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般。
不一时,屋内热气散去,变得湿冷了起来,魏晴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宋禧回首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下巴点了点搁在凳子上的那碗姜汤,是下人刚刚送来的,还温热着,她说:“你喝了吧,别招了风寒。”
魏晴抬眸,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顺从地捧起了那碗热热的姜汤。
宋禧扭过头来看着她喝了。
魏晴喝完,拿帕子擦着唇角,抬头,见宋禧正直直地望着她,她沉默了一瞬,然后将碗放下,轻声道:“谢公主。”
宋禧淡漠地牵了唇,复又转身趴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魏晴拿起水舀一点点舀了水冲洗着宋禧的身子。
此刻的宋禧却似忽然起了一点说话的兴致,她问:“魏晴,本宫还没问过你,你是哪里人?何时入宫的?”
魏晴愣了一下,连手中的动作都忘了,待回过神来,她才半垂了眸,小声地回道:“奴婢本是甫郡人,入宫足有五个年头了。”
宋禧并不意外,随意点点头,又问:“你如何跟了韩大人?”
这回,魏晴怔愣的时间更久了,末了她伸手试了试水温,见水已经凉了,于是小心地扶着宋禧起身出了浴桶。
“因为韩大人对奴婢有恩,”魏晴拿了一块干燥的布巾仔细地擦干宋禧的身子,一边徐徐道来,“那一年奴婢的家乡遭了旱灾,很多地方都饿死了人,县里闹将起来,流民开始打砸烧抢。奴婢的家里颇有些存粮,那些人闯进我家,打死了我爹,抢了我家的粮食和全部家当,还要抢走我娘……”
魏晴顿住了,眉头轻蹙了起来,好似穿过经久的岁月,又回到了当初那段苦痛的时光。
她拿起搁在架子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帮宋禧穿戴,良久,才继续道:“然后,韩大人带了兵来镇压了那些闹事的人。那个时候是他救下了奴婢和奴婢的娘亲,还给了我们栖身之所。所以……奴婢的命自那时起便是他的了。”
她伸手将最后一件外套给宋禧穿上,然后低头小心地给她系上系带。
宋禧垂眸看着她的发顶,叹气道:“本宫不知,你也有这般伤心故事。”
魏晴淡淡地弯了一下唇。
宋禧想了想,又问:“你喜欢他吗?”
魏晴惶恐,忙抬眸,否认道:“奴婢没有。”
宋禧沉默地将她看了许久,心中颇有些不以为意:怎么会呢?
一个弱女子,落入绝境,忽然出现一个男人如天神一般降临救自己于水火,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
当年,她可不也就是这般才对他动心的吗?
虽然四年已过,她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日,她第一次见到韩戟。这个好看而贵气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同他格格不入的陋巷中,毫不嫌弃地将满身污秽的她从暗娼所里抱出来的时候,她是如何的激动和满心欢喜,只觉得如做梦一般,欢喜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宋禧低头看着魏晴惊恐不安的眼神,末了,淡淡一笑,她伸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秀丽的面颊,说:“饿了,传饭吧。”
然后便往外间走去。
用了晚膳后,时辰已经接近亥时,这一日,宋禧身上甚是乏累,便一径去睡了。
一觉睡到第二日巳时才起,用过了早膳后,宋禧正在室内和魏晴下棋解闷,外头红柱子忽然匆匆地跑进来,说:“蒹葭宫那位娘娘做动,怕是要生了,一早西宫太后和信贵妃都赶去了,这会子正叫人去请陛下呢。”
正埋头于棋盘的宋禧不由抬头,似没听清一般怔怔地问了一句:“你说韩贵妃要生了?”
红柱子点点头:“说是早膳之后就有动静了。”
闻言,宋禧不再说话,只捏着一颗白玉棋子,久久不动。
末了,她侧后往窗外,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淅淅沥沥的雨丝,她感慨般说了一句:“真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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