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一回用了一些功夫,好在嬴荧玉的马儿够快,到王街的时候,玄绫正巧走出两条街市,正打算拐弯进入墨家师兄弟一起居住的别院。那是一个不算大的三进宅,是学子们自发凑钱给墨家建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来教学的时候有个地方住,算是下卿的规制。
后来,一些被拜为上卿的达官们又几次修缮,如今的居住环境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冬日里也买得起炭火取暖了。远远的就能看到一点点橘红色,与天边的晚霞相接壤,几处民居升起生火煮饭的白烟,竟然有一种人间的温暖恬静。
嬴荧玉老远就看到了玄绫,心中一喜,眼睛都亮了起来。那种感觉像是一只麻雀忽然不小心撞进了自己的心脏。她勒住了马缰,放慢了马儿的速度,马儿的蹄子蜷起来,向上扑蹬,缓缓地停在了玄绫的面前。
嬴荧玉矫健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她一身贵商着装,华贵暖服墨玉冠束发,身手敏捷英姿飒爽,面容更是清秀俊俏得不似男子,整个人贵气十足的又干净得一尘不染。走过的姑娘们都忍不住侧目于她。好一个朗朗的俊公子,不知道出自谁家,一眼就叫人夺去了芳心。
嬴荧玉看到玄绫之后,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不自觉地。
她比这几日想象中的模样还要寡淡。抱着竹简走在这寒冬的赵国街上,和别的姑娘是如此不同,美得像是雪天里的腊梅,开放得叫人醉了心房。
玄绫看到嬴荧玉微微一愣,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几日来都不曾在学社见到了,玄绫倒是有那么一瞬的晃神。她抬眸,报以微笑。这一笑,笑得嬴荧玉也没啥脾气了,那些个赌气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全被吸了进去,叫人无奈。
嬴荧玉抱着棉服,走了几步,靠近玄绫。看清了她蝶翼一般的睫毛下扑闪着的双眸,还有那因为寒冷冻得都有点发紫的嘴唇。嬴荧玉心脏又揪了一下。她赶紧走上前,抖落开了棉服。
玄绫还没来得及反应,嬴荧玉的手已经环了过来。她两只手举起棉服,环过玄绫,从她身后绕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她骨感的肩上。棉服上带着嬴荧玉的一丝体温。
一下子,世界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嬴荧玉第一次离玄绫如此之近,似有一股热流流淌在头皮上,涨涨热热的。她一瞬间就嗅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从玄绫的周身散发出来。
她真的用起来了啊,是骏河兰和辟芷共同的香气。
嬴荧玉并不懂得,此刻的周身为何会有酥麻的感觉,她的眉间都感受到了。她将衣服覆于玄绫身上之后,便退开了半步。冷冽的寒风立刻就刮了进来,两人都是一阵寒颤。
嬴荧玉明媚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洋溢出来,她看着眼前的玄绫,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如此看来,暖和许多。都要做大秦的王后了,怎能如此寒酸,连个棉服都穿不上呢。
嬴荧玉心中响着拙劣的借口。不过此刻,她也不想细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也不是非要理由不可的。她就是单纯地欣赏和喜欢这个未来的嫂嫂罢了。
“玄姐姐,你看你穿这么少,感染了风寒可不是小事。”嬴荧玉摸了摸已经冻僵的鼻子化解尴尬般说道。
玄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两人就这么对面而立,时间仿若停止了一般,兀自成了一道风景。旁人眼里,怕是有些羡煞了。明明就是贵气公子哥儿怜爱绝美女子的一幅画面。
玄绫顿了顿,思索了一下,对嬴荧玉说道:“多谢你的好意啊。”她感受着肩上身上的暖意,心里划过一道暖流。抱着竹简的手也没有迎着寒风时那么冰冻了。
只是......
或许是嬴荧玉眼中太过干净,干净得像一块剔透的琥珀。玄绫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了。“这几日都没见你去学社,可是有什么事儿?”
嬴荧玉哪好意思说,那天等你等不到,气得故意不去。
她不好意思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就小事,小事而已。嘿嘿。”
“那你可要来院中坐坐?”玄绫想了想,对嬴荧玉邀请道。
“自然是好啊。”嬴荧玉回去也是无事可做,难得见玄绫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高兴得想要主动拿过玄绫手中的竹简说道:“我来帮你拿吧。”
她的手掌轻轻地触碰到玄绫的手,冰冷极了。寒流直击心房,嬴荧玉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玄绫怕是这一路走回来,整个人都冻僵了。
“你的手好冷。”嬴荧玉的手掌本能地上下附上了玄绫的手,帮她端住了竹简。她觉得自己像在握一块冰冻的砖石。嬴荧玉捂住了玄绫的手。
一阵阵暖意从已经冻得没了知觉的手背上传至心房,玄绫忘了挣脱。麻木的手逐渐感觉到了温度,细细密密的刺痛在手背上跳动,那是重新感知温度的生/理反应。
只是,那向来听话的心脏,此刻为何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大约是太久没有与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了吧。
玄绫抽回了手,耳根微微发烫,她实在是未曾与人如此这般地亲近,肌肤也因为一冷一热浮起了小小的颤栗。
“不用了,我自己拿就好。”玄绫微微赧然。但那害羞之情转瞬即逝,要不是脖颈处略有疑云,怕是完全看不出她有何波动。
抽开的瞬间,嬴荧玉的手一下子空了,仿佛一根细细的丝线从她的心间扯出,微微发痒发疼。这磨人的沉默让两人都尴尬了。要说女子之间本无这般的拘谨,可不知为何,两人相遇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令人无法轻易地放下心中的那根弦。
玄绫走在前面,嬴荧玉跟在后面。冷风萧萧,青石路上,很多年后嬴荧玉都记得这一幕。她看着玄绫的背影,孤冷挺立,生人勿近,却让人徒生一种想要呵护想要温暖的心意。
玄绫将嬴荧玉带到了墨家的小别院,里面的人正烧着炭火,在院中取暖。一众人看到嬴荧玉之后都开心地打了招呼,玄绫将嬴荧玉引至室内的软垫处坐下。将身上的棉服脱了下来,然后整齐地叠好,放到了嬴荧玉的身边。
“你这是?”嬴荧玉不解。
“荧玉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有身上的棉服就够了。我是墨家的子门掌事又是他们的师姐,我当以身作责,戒奢节俭。”玄绫如是说道。
“这......可这寒冬腊月的,戒奢节俭不假,总不能冻病了吧。”嬴荧玉这个大秦的公主虽然没有其他诸侯大国的公主奢侈,但是吃穿用度还是没有紧缺过的。她极为不解,为何玄绫要为这繁文缛节所困,宁可自己挨冻。“难道此刻还兴肉不正不吃这套?”嬴荧玉叽诮道。
她是不屑的,曾经她看过那么多冻死路边的农夫百姓,他们一生奋斗所谓也就是吃饱穿暖而已。士大夫各学子们的讲究,实在是太过空中楼阁。
玄绫看着嬴荧玉不解又不服的表情,轻眨了一下眼睛。“你我身份不同,所担责任自然不同。我为传道而生,意在让天下都知戒奢非攻爱人乃唯一能将救百姓于这炼狱的方法。若人人都追求奢靡,如现今的诸侯将相一般,逐鹿奇珍异宝,穷极奢欲,只怕今后的百姓连这简陋的棉服都穿不上。我既然在墨家,便要严格遵守。若自己都做不到,如何来让他人信服。”
玄绫的话并无犹疑,她坚信如此,言行合一。
嬴荧玉却完全不这么认为。“追求吃饱穿暖何错之有?黎民百姓水生火热,治国之道难道不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安居乐业,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吗?”嬴荧玉觉得自己掷地有声,提出的诘问一针见血。
“追求吃饱穿暖毫无过错。人之欲兽无穷无尽,你可知何谓吃饱何谓吃好何谓浪费?”玄绫面对嬴荧玉的诘问并没有半点犹豫,语速也如往常一样。“你可知,一个贵族每年的进俸可供多少农夫吃饱?我穿这样的棉服冻不死,你又可知,做一条你这样的棉服,可以做多少条我这件残破的棉服?人之欲若不克制,换谁做君王,都不过是天下无数的穷困换一家的极奢罢了。”
“你这棉服还是带回去吧。”
玄绫坚决的神情在她动人的眼眸中闪烁,却让嬴荧玉失落极了。她暂时还不能明白玄绫所说的一切,她只知道,玄绫拒绝了自己的好意,甚至还觉得自己冒犯了她的信念。
就像是触及她那冰冷的双手一样,这一下,冻到自己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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