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帝有心要把燕淩发配边疆去,要在这之前召见一下燕淩。
虽然许太医说燕淩还得个把月才能修养好,但庆元帝诚心为难燕淩,所以明知道燕淩身体没好利索,还是在三天后的下午,传召燕淩进宫。
燕淩到了御书房,也不抬眼看庆元帝,就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伏地三呼万岁。
庆元帝没有坐在上首,没有立即让燕淩起身,就那么清清淡淡地看着他。
燕淩与他爹有七分像,轮廓眉眼都能找到贤王当年的面容痕迹,庆元帝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当年誉满京城的贤王,心里头就又不高兴了。
心里不高兴,表面可不能表露出来,毕竟贤王父子俩可是为了南昭,在北齐屈尊忍辱近二十年,为南昭赢得了十七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坦白说,一点都不比容侯替他打下江山的功劳小。
庆元帝一边毫无愧疚地享受着贤王父子忍辱负重得来的利好,一边冷血无情地盘算着要如何故技重施,不着痕迹地弄死燕淩。
“王兄的独子,竟已这么大了。这些年为我南昭在北齐忍辱负重,淩儿受苦了。”庆元帝颇有些感慨地道:“那日淩儿归来,在石臼山遇险,现在伤势可好了?”
燕淩低眉看了眼自己的腰部,不卑不亢,“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庆元帝过来,想要亲手将燕淩扶起来,燕淩察觉出,顺势在他手搭上自己前起了身,庆元帝叹道:“燕璟黎那个不争气的,惯来听风就是雨的,定是不知何时听孤说过你,赞赏你,他起了嫉妒心,犯下这等糊涂之事,孤已经重重惩罚他了,夺了他的亲王冠,罚他禁足。”
燕淩垂眸听着,心里冷笑庆元帝处置黎王,是因为庆元帝的死士里头竟然混入了黎王的人,他对黎王生了猜忌,才会这么重责黎王的,谁来求情也没用,现在却在这里作秀给他看,偏要说是为了他。
燕淩心头厌恶,面上仍旧清淡道:“左右不过是一点小伤,无碍的,黎王他还只是个孩子,请陛下从宽处置吧。”
庆元帝不以为然道:“你也还只是个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还要为他说话。他是个孩子,孤才更应该从重严惩,他那劣根性一定要从现在还来得及管教的时候给他掰正了。不然以后成了型就来不及了。”
庆元帝站起来,面对燕淩:“黎王虽然受了处置,但那是他咎由自取,你受了伤,受了委屈,为我南昭忍辱负重这些年,孤却还没有好好的补偿你。”
燕淩慢慢抬起了眸。
庆元帝话锋一转,道:“阿淩,孤记得,还有不到两月就要及冠了,及冠可是成年大事,孤身为你的叔父,必要为你准备一份盛大的厚礼。”
当年贤王失了帝心之后,被先帝厌弃,禁足贤王府,之后北齐来犯,打得南昭毫无还手之力,先帝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有人谏言割地求和,并让贤王去北齐做质子。
贤王前脚走了,后脚贤王妃就跟着去了,之后在北齐境内没多久就双双身亡。后世人将两人比作梁祝双蝶,生死相随,乃人间佳话。
所以,燕淩的生辰,当年关注此事的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
庆元帝笑着道:“等你及冠那日,孤让你承袭王兄衣钵,承贤王之誉,明日孤就下旨,封你做贤亲王,并划北境刚收回的三座城池给你做封地。等你过了及冠之日,就可以去北齐做藩王了。”
庆元帝一边给燕淩挖坑,一边暗自打量,想从燕淩的面上查找出一些什么来:“阿淩,你在北齐呆了这么多年,对北齐的情况最了解不过,孤这样安排,也是为你着想,你要明白孤的一片心意。”
燕淩心思冷淡,面无表情跪到地上:“皇上隆恩,臣,不敢受。”
庆元帝眸光疏冷:“你不愿意去封地?”
“不是,”燕淩面冷,顿了一下,道:“先父生前死后都未得先帝原谅,臣既身为人子,自要子承父过,替父赎罪,所以臣自请降爵,袭郡王爵,以谢天恩。”
贤王当年远赴北齐为质,虽然是对南昭居功至伟,但那其实只是说来好听的。
朝中谁不知道,贤王当年是因为犯了大错,惹怒了先帝,被先帝褫夺了太子封号贬为贤王,恰逢此时北齐来犯,南昭不敌,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割让北境三地给北齐,再让贤王过去做质子,暂息北齐野心。
先帝爱面子,骨子里更可能残留了一点什么私心厚爱,不肯真让贤王背负什么千古污名,所以才会让贤王去北齐为质,既能让贤王将功赎罪,又能平息北境战事,两全其美。
只是后来贤王到北齐不久就客死他乡了,先皇听闻此讯时一夜白了头,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没多久也驾崩了。
先帝临死之前,虽然没有直言原谅贤王,但还是留下了遗诏,言明务必要让贤王魂归故里,追封谥号。
庆元帝叹息道:“王兄当年糊涂,犯下大错,惹怒了先帝。不过这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父皇也对他释然了,驾崩之际也留了遗诏,追封王兄谥号“仁”,王兄当年所做所谓连累不到你的,你自放心承爵就是。”
燕淩摇头,固执道:“父过子承,先帝宥谅是看在父亲情分上,并非谅解先父过错。只要先父之过未曾洗去,臣身为人子,自不能心无所亏,逍遥承爵。臣谢皇上厚恩,但请恕臣,不敢接。”
庆元帝试探他:“你,是出自真心?”
燕淩道:“不敢欺君。”
庆元帝老半晌没吭声,他负手立在燕淩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脚底下的年轻人,年轻人跪在他脚下,脑门抵在地砖上,身体佝偻匍匐,宛若卑微蝼蚁。
庆元帝心头惬意,是的,这样的姿势,才是贤王府对他应有的姿势。
当年若是贤王也能有此觉悟,他又何至于对贤王痛下杀手呢?
庆元帝老怀欣慰道:“阿淩真是至纯至孝,先帝和贤王若泉下有知,定然要夸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既然这样,孤便成全了你的一番孝心。”
燕淩双手平摊在地,额头抵在地上,平静地道:“臣,谢主隆恩。”
燕淩跪地谢恩,一刻不多耽,转身就要退出去,庆元帝看着他颀长单薄的身影,突然道:“燕淩。”
燕淩停下脚步,再次回头,躬身:“皇上。”
庆元帝看着他斟酌道:“你不必这样拘谨,孤叫你回来,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想问问你,及冠之后就该议亲了,你心中可有中意之人?若是有,尽管与孤说,孤为你做主,婚嫁之后再去封地也是可的。”
燕淩清淡地抬眸,看着庆元帝,眼神坚定:“臣心中有中意之人,只是那人并非谁家姑娘,而是容长谨。”
庆元帝本来只是抱着试探的态度,想看看燕淩的反应,没想到他竟然还先一步自己承认了,“孤还以为这只是民间传闻当不得真,没想到却从你这个当事人嘴里听到了确切的……”
燕淩纠正道:“我与长谨,自是心心相印,情深不寿。”
庆元帝讶然失笑,这个时候才有了一点身为亲叔叔的亲切:“你们二人都是高门显贵的矜贵男儿,将来总是要娶妻生子,若是喜欢,在一起玩一阵也就算了,不要太当真了。”
燕淩眸光微冷,掷地有声地反驳:“长谨于我,重于生命,谁若伤他,我必百倍奉还。”
庆元帝:“……”
等燕淩走后,庆元帝将燕淩的所有反应细细地思索了一遍,这个时候他才真的觉得自己好像戒备燕淩都戒备出神经质了。
瞧瞧燕淩都干了些什么?
他不仅不接受唾手可得的王爵之位,还拿他亡父生前罪过自请降爵呢!
他还当着自己的面,说与容长谨情深不寿,心心相印呢!还敢跟自己面前□□地说出威胁之言呢!
哪个心有城府的人敢当着君王的面说出这么智障的话?
庆元帝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燕淩再怎么样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他能有多少城府和谋算呢?
自己真是太高看他了。
算了,以后不要这么费心对付他了,就把他赶去北齐封地自生自灭吧。
庆元帝这样想着,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许多,抬手招呼高公公过来伺候他用晚膳,高公公见他心情颇好,立即打蛇随棍上,递了后宫牌子上去,庆元帝瞅着那盘子里的绿头牌,又瞅了瞅高公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燕淩孤身落落出宫门,远远瞧见容家的马车静静停着。少年长谨轻轻倚靠着车銮,闭目而立,黄昏渐至,晚霞婉约,错落在少年身后肩头,平添几分矜贵和神往。
眉目清绝,立世无双。
燕淩看得有些痴,竟不舍得快走靠近,一直站在几丈之遥静静看他。心头恍惚涌上一句话:
有一种长情,叫一眼万年。
大约是心有灵犀,容长谨突然睁开了眼睛,望见不远处的少年正在痴看自己,容长谨笑了起来,手指勾着敲了敲车銮,对燕淩轻佻道:“少年,春宵苦短,可愿与我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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