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辱与共, 死生相随。无论贫穷富贵,成王败寇, 都不离不弃。这不是妻子, 还能是什么?若他蒲衣觉重活一世, 还不认定元钦是他的妻, 便不必诳谈以后的雄图霸业,连这重生也是白来一遭。
他有心想告诉元钦实情,又怕吓着人家,连累他担心起家国的未来。于是便拍拍元钦的手:“待日后再与你说, 你只记得你当得起就是。”
他两随小舟缓缓漂过连苑高楼,山水楼宇都笼罩在月色之中,如同诗赋中人们竞相追求的神女一般。他虚指周遭:“人生苦短, 朕只愿将这山河风光人间富贵,都尽数与你分享。”
元钦略有些醉意,懒懒散散倚靠在船头:“这可太……”太让人消受不起了。天底下最缥缈是帝王恩, 最虚浮是帝王情。何况蒲衣觉这种一心争霸的皇帝, 他一时兴起的所谓情义就跟这水中月光粼粼一般, 随便一搅就散了。
他心下这般想, 脸上便流露出这么个意味。
蒲衣觉一番剖白落在元钦这木头疙瘩身上,没激起一点水花,不服气起来:“你这什么表情?你当朕在诳你?”
若换在白日, 元钦一定要虚以委蛇一番。但他今天喝了点酒,又和皇帝吵了一架,胆子便越发地肥。他扭身, 矫情兮兮地只给皇帝留个背影。
蒲衣觉也不恼,矮身从湖面上摘了一躲湖蓝色的水草花,逗弄似的别在元钦头上:“你想要什么,跟朕讨就是了。多讨几次,你总能明白朕的心意。”
又来了……上次也是这样问,想要什么,有何心愿。自己本来心如止水活在宫中,无欲无求也不敢有所求。这人非要撩拨,好像求了就能被满足一样,弄得人心里痒痒。
元钦把水草花拿下来,捏在手里玩弄,喃喃道:“也没什么迫切想要的。只是今天邵国舅把南星抢去时,我有想过如果我不是需要躲在帷幕之后的皇后,而是能来到台前的官员。哪怕只是一介小小文官,是否会有所不同。”
——我不想要当皇后,更不想扮做女人。这与你所期待的,背道而驰。
“我不想做个被动许愿的小女子。”元钦将皇帝给的水草花丢弃在水面上,任它没入湖底,像是要丢掉这乱人心弦的撩拨,“我想像陛下一样,手掌权势,自保之余还能庇护好身旁的人。”
——我不想做那索求恩典的深宫妇人,我亦是个想要施予自己女人恩典的七尺男儿。
狭小的船舱顿时陷入一片诡秘的沉寂。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元钦自暴自弃似的抓住一片桨:“夜色深了,早,早些回去歇息吧。”
蒲衣觉的沉默轻易将他推入尴尬的包裹之中,每一根头发丝都叫嚣着要从皇帝身边跑开。
夜间的凉风拂面,都仿佛是在鞭挞他:叫你多嘴,这是秦国的皇帝你跟他面前瞎提什么要求呢!他一时兴起对你温言软语几天,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娇气起来。看,他现在不说话了吧。不知进退,自取其辱。
元钦把船桨挥舞好似落水的大肥猫,一通狂舞。小船可怜他似地转了个圈,又回到原地。尬点瞬间又一轮.暴降,他无地自容地几乎要就地厥过去。好在皇帝似乎在沉默婉拒了他的心愿之后,还余下一点怜悯心:“我帮你划吧。”
元钦嗯一声,尽量背对着皇帝,等他和自己一人负责一边共同脱离这尴尬的小空间。等了好一会儿,皇帝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偷偷觑一眼,就见蒲衣觉瞎眼老猫一样在弓着腰在船舱里踱来踱去。
踱了几步,投降似的回头与元钦说道:“桨没了。”
元钦傻乎乎抓住他手里那片:“啥没了?”
“桨。”
“桨怎么了??”
“没了,桨没了。”
两人对视,元钦感觉到蒲衣觉也不自在起来。
“桨怎么能没了呢,”元钦硬着头皮帮忙找,“刚刚还在这里呢,这么大一只桨。”说着他忽而想起方才在水面上看见的一支漂浮的船桨,赶忙扒船尾去找。可水面雾蒙蒙黑皴皴的,哪里还看得见半点船桨的影子。
“方才吵架吵得急,”蒲衣觉迎风自省,“仿佛是把船桨丢进了水里。”
元钦绝望四顾:没有桨还怎么上岸,靠浪吗?
两人对视一眼,被迫在互尬之后进入一对一相处环节。这个环节还将无限续杯。
若干年后他还记得这个尴尬的夜晚,以及史官对这一晚浓墨重彩的刻画:帝后夜半出游,与民同乐,共庆九王大婚之喜。二人泛舟湖上,幕天席地,嬉戏玩闹,致船桨掉落河中。及至当夜子时,侍卫租小舟上前探看,尤见二人浓情相依,共披一袍,青丝相绾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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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元钦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庭中晒太阳,手边一碗熬得浓郁腥苦的伤寒药。他哈欠连天,喷嚏连连,陆续有妃子结伴来探望,都要赞叹一声:好大一个病秧子。
昨夜皇帝与他吵架,把船桨都丢进了河里。两个人困在船上,离河岸十数尺,有个什么动静岸边人都看不清也听不清,无人前来搭救。好不容易熬到有艘别的船,想搭船靠岸。可里头的小两口只顾着自己逍遥,元钦一听那边船舱的动静,就臊得往蒲衣觉背后躲。
两人认命,打算在船舱中过夜。夜里冷,便又只好打破沉寂,挨在一起睡。
最可恨的就是投降后的援兵,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他与蒲衣觉偎在一起睡得迷迷瞪瞪时跑来掀帘子。这下可好,吵了一晚上架,却被传成妖精打架乐而忘返。还反手给皇帝扣了顶黑帽子:皇后都被折腾得伤风了,陛下可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皇帝一大早上朝,处理邵德与徐云起的恩怨。元钦就裹个毯子舒舒服服窝在长乐宫发汗,听李明明转播朝堂上的动荡。
徐云起昨晚经米加提醒,拿走了那三十六条,连夜去搜集罪证。他带领亲信挨家挨户去敲响受害者的门扉,请他们上朝作证,或留下签名手印。邵德再怎么叫人忌惮,受害者的基数多了,总能出一些敢于站出来的人。
天将亮时,三十六条从元钦临时攥写的一个薄薄的卷轴,变成了厚厚的一叠催命符。
朝堂上真刀真枪对峙起来,事情便由一开始的徐云起与邵德的私人恩怨迅速发酵,变成了对于国舅邵德的去留问题。
元钦强逼自己咽下半碗药:“徐云起带着一群证人请求陛下赐死邵德,邵三国舅怎么说?”
李明明派来的小太监一五一十回禀:“邵三国舅无话可说,单只是求情。倒是其他宗亲贵戚为邵四国舅爷说了不少好话,还提及了徐将军不少错处。”
“徐将军的错处?”
小太监学着宗亲们的说辞:“说他昨日擅自离席,不敬九王爷;伐燕时私心作祟,屡屡与慕容将军意见相左,以致延误军情;又说道早年的几起不受君命的事迹云云。”
元钦摆摆手命他回去,伸着脸让甘棠给他脸上再涂昨日配的化瘀药汁:“徐将军这一手,可是大大挫败了宗亲大族的颜面。毋怪他们抱成团来针对他。”前世的谢存道离京,也有着宗亲大族抱团打压排挤的原因在里边。
甘棠轻手轻脚上药:“陛下想是早就料到这茬,跟徐将军事先打过招呼,让他不得提及殿下当时也在场。是以前朝宗亲们撕红了眼,这祸水也灭有引到殿下这边。”
元钦闭口不言,心下明了。他早上去寻蒲衣觉,想在今日早朝时为徐将军施以援手,被后者驳回。随后便安排了李明明为他转达朝堂实况,以杜绝他上朝作证的心思。那时候他就不由地妄想起来,觉得皇帝是为着顾全他。
皇帝就是这样,时不时用一些若有似无的好来撩拨他,又用昨晚那样的沉默来叫他见识残酷,打破妄想。
李明明安排了一群小太监,不一会儿就又有人来报,说皇帝就酒楼一事各打三十大板。徐云起动用私刑,当堂施以鞭刑以儆效尤,并处罚金多少多少云云;邵德掳掠民女,当场拖下去施以杖刑,并处罚金多少多少。
元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面上不显情绪。可人家小太监刚走,他声调都高了八度:“就这样???昨晚还说要严惩,今日就变了???”他气地毯子也不裹了汗也不发了,在庭中困兽一样地踱了几个圈:“皇帝说的话果然不可信,合该就当听了个哔——”
甘棠追着:“殿下,小声点,万一叫李公公那边来传话的人听见了……”
元钦刚想说都都当庭施以刑罚了,这不就盖棺定论了么,还能有什么话传来。外边隐隐绰绰就进来个小公公,汇报前朝最新进度:皇帝把酒楼一事算清,便开始清算别的。陛下说是徐云起的陈年往事早就被弹劾过,当时没处罚,以后也不会再翻旧账。若是开了这溯及既往的先例,朝令夕改,于朝政不稳,人心安定不宜。后又说起国舅爷的事……
元钦催他:“陛下怎的说国舅的事?”
小公公或许是跑得急了,额头上汗涔涔的,神情略微有些惊愕:“陛下说掳掠民女只是三十六条之一,余下的三十五条,着谢相领廷尉共同审理核查,按罪论处。国舅爷现如今已经被廷尉大人拘走。”
元钦面露错愕:“给了廷尉,而不是宗正么?”
宗正和廷尉都是九卿之一,但其性质截然不同。九卿可粗粗分为两大类,一类如宗正之流,主要是宫廷服务性质。例如宗正管皇族事务,太常管宗庙礼乐及医药。还有一种,其职能面向全国,颇有实权,比如主管秦国刑狱罪罚的廷尉。
宗正由皇族成员充任,现任宗正是蒲衣觉的叔父。秦国宗亲外戚涉案,按照惯例是宗正来审,从没有交给廷尉的先例。宗亲外戚的审判权从宗正转移到廷尉,就好比孩子犯错后原本只要由爹娘打骂一顿了事,转变成交给县官升堂断案,按罪伦处充军流或施以极刑。
谢存道就更不是善茬,此人对着皇帝都毫不留情面,要让他敬畏邵德的国舅身份,简直笑话。
蒲衣觉开了这先例,就是傻瓜都知道这是皇帝带头要严惩邵德的意思。或许他要严查的,不仅是邵德……
元钦裹紧自己的小毯子,把剩下半碗腥味甚重的伤风药一饮而尽,继言而无信之后又给皇帝换了个新的标签:铁血无情。
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能这般翻脸无情,能指望他对自己呵护备至一以贯之?
总之,皇帝说得再动听,合该就当听了个哔——
元钦想起皇帝昨晚的沉默,更加确认自己的推论是对的。反正蒲衣觉无论做什么,在他这儿都能被挑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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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国舅一事闹得沸反盈天,宫墙内外皆都议论纷纷,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是“今天国舅爷犯的哪桩事又被查出来了”。蒲衣觉忙得连个影子都抓不着,也没来元钦这儿。宗室皇亲们几次进宫都没逮到皇帝,败兴而归。
国舅一案移交丞相和廷尉的第三天,三十六条被核实三十二条。按大秦律法,判以极刑:东菜市口斩首示众,立决。后因邵怀出面请了蒲衣觉的恩典,将斩立决变更为绞刑,保留了邵德一具全尸。
据传邵怀去见了他这个亲弟弟最后一眼,送了断头饭,并将一个锦囊系在了他来不及医治的变形手腕上。里头是邵德第一次犯下大错赌光其母所有嫁妆时,被其父剁下的一节手指。
当晚蒲衣觉终于不再神出鬼没,来长乐宫用了晚膳。精神不振,眼下乌黑,活像好几天没有睡着觉的样子。
元钦出宫一趟,就跟蝴蝶翅膀一样扇动了这么大的风浪。尊贵无极的国舅爷顷刻间掉落高台,成了一具尸体。眼下皇帝这般精神状态,他也不敢多说话,小鹌鹑一样谨言慎行地给皇帝夹菜,又嘱咐甘棠去关窗——那日他与皇帝一起吹的风受的风寒。三天下来他好吃好喝地修养着,早已痊愈。蒲衣觉却似乎没有好全,吃顿饭的功夫,咳了好几声。
他不怎么说话,蒲衣觉也无什么说话谈笑的兴致。用完膳他没有立即走,躺在元钦最爱的长椅上眯了会儿,一副累极的模样。
元钦将自己用来发汗的小毯子盖他身上,蒲衣觉也没有醒来的意思。只是眯到后来翻了个身,毯子滑到了地上。
元钦就在一旁看书,瞧见了便弯腰去捡了想再给皇帝披上。毯子刚盖在蒲衣觉身上,正要替他掖实,那眯着休息的人却半睁开眼,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蒲衣觉保持着窝在躺椅里的姿势,像个无力的婴孩,看清了是元钦便迷糊道:“三舅公走了。”他轻轻把元钦拉到自己身边:“舅舅请完恩典,去刑场送人之前对朕说,他要游历个几年,暂时就不回长安了。”
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情绪起伏,甚至还自己拉了拉毯子:“他再不想见朕。”可说完,眼眶却有些微红。
十余年前,他受困于元壅之手,邵怀日日来陪,夜夜探看,唯恐他在看不见的地方被欺负了去。如今他已无人敢欺,却再也得不到邵怀的垂怜。那曾经被舅舅紧紧牵在手里的孱弱小风筝,被放飞了。
元钦干巴巴安慰:“国舅爷会想通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
蒲衣觉捏.弄着元钦的手,并不避讳在元钦面前谈起国事:“但愿如此……舅舅暂避长安也好,朕接下来肃清旁的豪强宗亲时也能少些顾虑。”
元钦手心不自觉冒汗,热乎乎地火燎一般,正想法子如何不动声色抽回手,就被蒲衣觉单手按在了他的后脖颈上。皇帝一手牵着元钦的手,另一手引着他弯腰,耳朵附在自己的唇边。
蒲衣觉薄唇轻启,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朕有意自豪强贵族起,整顿吏制,你可想要在这个差事中担任个一官半职?”
元钦:?????!!!!!!!!!
蒲衣觉还在呶呶:“朕已替你准备好一个男子身份,你若有意随时可以起用。具体官场事宜,谢相会担任你的授业恩师。由他教导庇护你,你便不至于遭人排挤受人摆弄,朕也能放心些……”
温热气息拂在耳畔,元钦迷迷瞪瞪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点还有一章,宝儿们不要忘记收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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