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皇后顶着御史的身份, 揣着皇帝的信物, 挟统领以号令全长安的护城军。原本的护城军还有所保留,没有全数出动。元钦来串了一趟门, 就哗啦啦如泼洒的黄豆一般流入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拎个菜篮出门买趟菜都能遇上三两波巡街的卫兵, 从贴满悬赏告示的菜场出来, 又能遇上三两波找人的。哪怕饭后去门后死胡同拿剩饭剩菜喂个野猫野狗, 都能撞上三两个不辞辛劳翻遍荒僻角落找失踪御史的护城军。
满大街巡街的护城军,俯拾皆是的悬赏告示。就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御史台丢了几个人,正在不计代价找。士兵找到他们,升职加饷钱;民众找到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整个长安城都是御史台的手和眼。就连最阴暗逼仄没有人烟的地方都有人自发地去找。角角落落都是眼睛,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议论此事。秦朝没有连坐制, 但整座长安城仿佛陷入连坐制盛行的前朝:近邻之间互相窥探, 窥者多矣, 则有奸心者不令得志。
谁家与御史失踪一事扯上边, 那就是众矢之的。谁家附近要是敢出现御史的尸体,必不能瞒天过海。
半日过去,卞敬一行人还是没有被找到。
元钦粒米未进, 又去牵马。米加跟个小厮一样屁颠颠牵了匹马追上去了。他自从发现一只男装的皇后, 就寸步不离,一早上都跟着人——开玩笑他一个禁军统领, 究其工作,顶顶重要的一条就是守卫皇帝和皇后的身家安全。
他怎么也料不到,皇后竟然已经大大咧咧在毫无守卫的情况下在城中晃了半个月。半个月呐, 这要是出点事,别说仕途断送,怕是要人头不保。
龚明这边给府兵们分发粘贴告示的任务,那边就看见元钦带着一只诚惶诚恐的米统领出门去了。他眼观鼻鼻观心,挨着裴朗低头忙活。他两就着张地图给府兵们划分张贴的范围。
短暂的沉默之后,龚明发出灵魂拷问:“为什么禁军统领会听苻卿调遣?”
裴朗捏捏鼻子,心下悲伤皇帝在断袖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竟然连护城军都给他男人用。皇后还为他掉过一个孩子呢,也没见他把皇后这般宠着。难道果真家花不如野花香,偷吃的更爽?
他一颗拥护官配的心碎成了渣渣,表面还是很冷静。并且很有觉悟地牺牲了丞相的名声以保全皇帝的形象:“大约是沾了丞相表弟这个名号的光。”
打着丞相表弟名号掩人耳目的元钦,领着一只米加往城西赶去。
米加颤颤巍巍:“殿下,您这是要去何处?外边太危险了交给属下吧,您看这天气也不好,随时要下暴雨……”没颤完,老高一宅子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正门当中乌漆嘛黑一块牌匾,上刻几个大字“征西大将军府”。
征西即伐燕,这是徐云起在长安的宅子。
元钦下马,随意解释了一句“护城军不够用,我欲再借些人”,便大大咧咧朝门口守卫冲去。米加打个伞追上去,简直魂飞魄散:“殿下这是徐将军的宅子,守门的都是只认徐将军不认天子的粗人,当心伤着你。您等一等我帮你通传一声。”
门口值守的徐云起亲信抹抹眼睛,同样瞳孔地震:这个男人穿着蓑衣冲过来的男人我认得的。
他们押送燕公主进长安的前一夜,本来要杀人灭口的。就是这个人拿着令牌敲自己脑袋,逼自己带他去见徐云起。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声吼:我奉陛下之命而来,还不速速带我去见将军!
咋地了陛下又想起我们将军来了???
你不要朝我冲啊泥奏凯啊!
上天没有听到他的心声,元钦径直跑到面容僵硬的亲信面前:“巧了,这个将军我还记得的,请问徐将军在里头吗……”扭头见屋里转出来一只徐云起,当场丢了文绉绉的调儿,大幅度挥手:“大将军,我来找你借点人手。”
徐云起一愣,瞳孔地震地比他的亲信还要厉害。
他一把夺过小厮替他打的伞,三两步冲上来抢了米加随从小厮的位置。他拽了个衣袖尽湿的元钦,打着伞将他一路拎进了府中:“我的殿下哎,你怎么又装成男人跑出宫来了。这两天外边不太平,您要是再像上回一样有个三长两短……”
米加吸吸鼻子,被“又”啊“再”啊之类的词汇吓到失声,那惊悚感酷似断头的闸刀在他脖子上滚了两圈。他也不敢说,也不敢问。
上午的时候还是护城军在找,下午的时候暂时驻扎在城外的征西军也浩浩荡荡进了长安。这下别说是大街小巷,就连荒郊野岭破庙附近也满是巡逻的士兵。整个长安城就好像是一座铜墙铁壁,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失踪的御史一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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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侯府开阔明亮的书房之内,几位毫无书卷气的高大男子围绕着司明怀。他们面前是长长地一卷卷轴。若是元钦在这里,应当一眼就能认出来,上头所记述的正是逮捕文书上的内容。
一字不差,没有遗漏哪怕一个待诉案件。上头所书,某年,某姓人与樊甘所涉某某案件。逐字逐句,皆有所指。
被诉一方拿着这诉状,就好像拿着一本生死簿。端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知情人,将涉案的有可能前来作证的人一一揪出来。揪出来了,证人死;揪不出来,被诉者死。
其中所记载的三个案件,已经被人用红墨水划去。
司明怀一手执墨,停在卷轴上方,没有再落笔。他身后一大汉在屋子里团团转,时不时被隔壁屋隐约的哭声激得更焦躁,猛拍墙壁:“臭娘们哭什么哭,老实呆着,侯爷还在呢哭什么丧?”
书房隔壁关着姑臧侯的几个妾室,就连刚刚怀孕的小妾也在里头。他们有的是跟着樊甘最久的人,有的是樊甘最宠爱的。樊甘做下的事,再没有比她们更清楚的了。
樊甘锒铛入狱那一天,司明怀揣着卷轴回府,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几个妾室召集起来,一一让他们指认卷轴上的案件,回忆当时的知情人。
中途,人称“马爷”的男人也带着几个人回来了。樊甘的钱和权来自于出身,而马爷是他手握的代表着暴力的刀。此人是樊甘豢养的打手头目,专为他摆平各种不服。钱、权和暴力,共同组成了樊甘的胆儿。
他和司明怀碰了个头,与妾室们一起指认了一部分知情人,而后消失了一夜。回来复命时,带回了御史台收集的所有证物。如今证物的余烬还卧在书房的火炉里,随着马爷不耐烦敲墙警告的动作,扬起一朵朵薄脆的飞灰。像没能化蛹就被暴雨打进污泥的蝴蝶,过往所受到的追逐追捧都腐烂化作尘埃。
半月汗水,付之一炬。
“别吓她们了。”司明怀将火炉盖上,薄唇扬起讥诮的弧度:这些人哭的是侯爷么?不是。哭的是自己。哭过往的富贵留不住,拼来的安逸日子保不得。哭好不容易从贫贱处爬出来的这具身子,恐要跌进更龌龊叵测的未来中去。
马爷还在那边跺脚:“御史台的人怎么回事?护城军来往搜罗一下还算正常,怎么连征西的边军都插了一脚。早知道会招来这么□□烦,昨晚就该一刀抹了脖子丢进乱葬岗。而不是想着等火势过去,将人丢回街上。”
他身后的喽啰们应声附和:
“现在这搜寻的人越来越多,杀又不能杀,丢也没机会丢,这整个一烫手山芋!”
“本来是怕找着让人发现证物被劫会引得他们防范,不方便晚上动手。现在好了,火烧完了也没机会丢人。”
“不如现在宰了,一劳永逸。”
司明怀垂眸:“我们的敌人只是平民,不是御史台。对付当官的,要是不能一击将其击落,就得留有三分余地。此次要是为了捞侯爷杀了御史,以后咱们侯府的路恐怕要越走越窄,终其一生都要防备再被御史台盯上。”
他叹了口气:“你看这不是将人扣了半天,那些御史们就开始发疯了么。可见他们的人动不得,留个余地是对的。”
马爷哪受过这样的掣肘:“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关着他们,现在是靠一碗碗上迷药吊着,可他们早晚要醒。人一醒,麻烦就更大了。”
“得找个机会把人丢回去。总归我们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成,那些躲起来的人必然已经被吓破了胆。这御史回去,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事。”司明怀沉思,“只是我们贸然出手,恐会败露,得寻个良机……”
说话间,外边雨势骤大,风声伴着雨声将长安裹挟成一片昏暗沉沉。是夏季独有的雷阵雨来了。电闪雷鸣如劈天的战鼓与刀枪,一声声地震得周围的房屋都仿佛隐约打着哆儿。在外的百姓们纷纷回家躲雨,店铺关门,街道上行人肉眼可见得变少。
司明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上楼,看见外边护城军和边军还在冒雨巡逻。蓑衣顶不住这样的雨势,最近的几个边军已经湿透了裤脚。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就见电闪雷鸣间,侯府对面的人家门开突然打开,溜出来一把小红伞。伞下一截细白的手臂上挂了几件蓑衣,将蓑衣囫囵塞进士兵的怀里。
“谢姑娘赠衣。”士兵们道。
那小红伞便完成使命一般挥了挥手,又蹁跹着钻回了门里。红伞衬着那对门的姑娘,皓腕凝霜雪。
司明怀复又看看天色,下楼,似乎是呢喃:“这暴雨还得下一阵……边军在百姓心中威望甚高,果然不假。”
几个打手望着他,不解其意。
他掸了掸袖子上零星的水珠,笑了:“马爷,雨落大了,咱派些人去给边军送点蓑衣吧。用板车装,记得让兄弟们做好事不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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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掩盖长安多少颜色。到傍晚时,几个边军在御史官署到京兆府衙的某条小路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卞敬以及几位府兵。衣衫散乱,身上佩刀,玉佩,连带头冠上本该镶嵌的珠玉的位置都只留了一个坑。一个个俱是被人劫财的模样。
从昨晚开始,这条路不知道被多少人走过了多少遍。到下午时大家便少往这边来了。还是上头坚持扫察过一遍的路也要继续扫,兄弟几个才不抱希望地在换岗前又来了一遍。
“怎么在这儿呀?这儿不是巡逻过好几遍了么?”一个边军们自己新换的蓑衣,傻乎乎地戳了戳卞敬身上的同款蓑衣,“嘿,他也被送了一件蓑衣。咋地送蓑衣的好心人家都知道给他们盖一件蓑衣挡挡雨,也不知道报案。这好几百两银子呢!。”
他同伴照着他屁股墩儿轻轻来了一脚:“傻帽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一起把人抬回去交差。这大下雨天的遭罪。”
几位边军一人扛一个,哼哧哼哧把人往府衙背。脚下踏着板车车辙留下的泥印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哔哔着走远。
“该天杀的绑匪,连御史都敢劫,害我们一通好找。等我抓到他非把他屁股踢烂。这世上怎有这般恶人。”
“想点好的,今儿好多兄弟都受了不知道哪个富户人家的接济。好几大板车的蓑衣,密密实实堆得和小山一样高,见人就送不收还不行。真是天大的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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