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敬在大雨中被抬回来, 浑身湿透气息微弱。众人给他换了一身衣服, 又将他裹在被子里灌了好大一碗姜茶驱寒。眼也不错地守到入夜才盼到他醒来。醒了也还是昏昏沉沉,对过去十二时辰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记得几人走在路上, 窄巷子里突然冲出几个大汉, 后边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大夫将他从头到脚查了一遍, 没有皮外伤, 只是反应能力稍有减弱。
“应当是被蒙了口鼻,迷晕了带走的。后期应该又灌了些蒙汗药,是以至今还昏昏沉沉。”大夫收拾了药匣,“没什么大碍,歇一晚,明早就好了。”
元钦望着孑然一身被背回来的同僚, 低头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御史印。屋里众人陷入沉默, 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人没事, 歇一晚就能好。可这个案子, 怕是不能好了。
证词可以再让证人誊写画押。证物也可以再花些时间去找。当初他们是找到了一批,又不可能把所有的证物尽数找全,总有遗漏的。如今费些心思是再挖深一点, 找找有没有当初没发现的证物。聊胜于无, 或许还有些转机。
比证物遗失更恐怖的,是绝大部分证人的沉默。一夜大火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几乎所有证人都被这惨烈的下场吓到。不愿意再出庭作证。人内心深处的求生欲高于一切,在丧命的威压下,曾经被剥夺的金钱和尊严变得如此轻飘飘, 以往的过节仇恨皆可放在一边。
当初在长安有住处的几位证人,除了三家被烧的,另外几家都不用烧,举家逃窜如丧家之犬。天大亮时,御史台担心他们的安危派人去看,却发现衙门早已经没了踪影。
安置在院子里那批倒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出门就被樊府的人盯上。走着出去,横着进来。于是一部分人调转思路,开始要求让护城军护送他们出长安。清点之下,愿意留下来的竟然屈指可数。
龚明核对秦律算了下,这几位证人能证实的案件,其量刑标准都不足以判决樊甘死刑。
秦朝律法有着严谨的量刑标准。财产刑、劳役刑、禁闭刑和死刑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罪名及量刑皆由律法决定,不可互相跨越。重刑罪名不可适用轻刑,轻刑罪名不可适用重刑标准。
一个人犯数罪,可以并罚,但不能实现量刑种类的跨越。换而言之,一个人若是触犯多个只能判决禁闭刑的罪名,那么他便不能因犯案数量多而被判决死刑。不管是两个或是一百个可判处□□刑的罪名,数罪并罚之后也只能延长其□□的期限。就算把他的刑期叠加到百年千年,也不能判他死刑。
秦律保护每一个人,使他们的性命和自由免于落入被随意剥夺的境地。
但权贵在蒙受律法庇护的同时,企图自创一套新的法令。权势是他们的刀,私刑是他们的剑。他们试图跳出律法的桎梏,向平民百姓们展示什么是特权,什么是贵贱高低之别。
秦国的律法花了上百年去修订,更改。其核心便是保护人权,维持最基本的公正公平。秦律的每一个字,都旨在慎而又慎地去裁决人们的财产,自由和生命。律法运用起来程序何其繁琐,裁量何其严谨,便是由此主旨决定。
代表着万人意志的律法不会去做的事,譬如草菅人命,仅代表一人意志的私权却做得轻而易举,不过一念之间的功夫。刑堂之上,滥用私权的人又摇身一变,成为公法的拥护者,将秦律奉为自己的庇护法典。
何其讽刺。
证人们争先恐后匍匐在私权的恫吓之下,承认自己的无能与微贱,以换取在权贵的刀与剑下苟活的机会。
“大人,不是我们言而无信。实在是形势比人强。我小小庶民百姓,经不起姑臧侯府的摧折。”
“大人啊,你们自己的御史尚且不能自保。我要是出庭了,在侯府的人那边露了脸,怕是不能活着出长安城。。”
“你们是官,是老爷,侯府才只敢抢你们的证据,不敢动你们的人。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没有依傍,放把火,杀个人不是樊甘随口一说的事么。”
“你们自己也不能保证樊甘必死,何必推我们入虎口。我现在想想樊甘死不死的没什么区别,没了樊甘,樊家旁支也能继承爵位,保不准到时候会不会来寻仇。”
“樊甘为什么能造下这么多罪孽?因为他出生于姑臧侯府。爵位就是他最大的本钱。别人叫他一声‘侯爷’,叫的是他吗?是他祖上的功绩;是他阖府的威名荣耀;是他们满长安公侯伯子爵一竿子权贵的关系网;是他在天子面前的的优容;是他与平民之间的云泥之别。”
半个院子的证人朝元钦他们跪下了:“大人,我等如今才看得分明,侯府是不会倒的。我等不敢螳臂当车。”
“求大人护送我们离开长安。”
绝望的平民们不再试图拉侯爵下马,而是认命地朝同样身为人上人的御史下跪。元钦后退,避开了他们的跪拜,一时间几乎要自嘲地笑出声来:原来在他们的眼里,我们这些为了扳倒樊甘奔波的御史,和侯府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都是他们不可及的强权,是避之不及又不得不匍匐跪拜的恐怖存在。
……………………………………
元钦气得浑身发抖,回到宫中也抖个不停。
他永不放弃取走樊甘的性命,但凡他活着一天,就要把权势二字加诸在平民头上的绝对威压摘除。
人们畏惧姑臧侯府的权势,他非要破除这畏惧,推翻这大山。叫人看看躲在侯爵之位的万丈光芒之后的,是怎样的沐猴而冠,跳梁小丑。天底下最叫人恐惧的事,不过恐惧本身。它叫人一叶障目,盲目抬高敌人,钻进无谓的自轻自贱的囚笼,使人畏首畏尾。
他没有和蒲衣觉说这个案子遇到的瓶颈,只一动不动坐在窗前冥想:如何扯落“姑臧侯”这面叫人畏惧的大旗。
蒲衣觉却仿佛是知道了点风声,小蜜蜂一样围着他嗡嗡转,意有所指地各种暗示:你需要场外救援吗?这里有好大一条大腿你要不要抱一下?女子求助自己的夫君是寻常事。天底下恩爱的夫妻都是你依靠我,我帮扶你,无话不谈甘苦与共的。
元钦没有理他,蒲衣觉的诉求便一降再降,最后成了:你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
元钦屡次被打断发呆,终于抬了一下眼皮。
皇权和侯爵对上算什么呢?不过是一种私权与另一种私权的博弈。这与御史台成立打压私权贵族的初衷有所悖逆。
他甚至神游天外地想:在民众的眼里,御史台和侯爵府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都是可以动用私权的高位者。难道皇帝就能逃出这个逻辑了吗?
并不能吧。
不过是皇权加了一道“受命于天”的光环,更叫人信赖臣服,轻易不会生出把皇帝拉下马的想法而已。
御史台要做的,是将私权关回笼子里。得用能上得了台面的办法,破除百姓深埋在骨子里的对于权贵的恐惧。而不是回家朝自己万人之上的夫君撒娇,私力打压。
于是他抬眼皮瞥了一眼皇帝,强硬地转移话题:“听说莅阳公主今日又来了?可是又来求你退婚?”
蒲衣觉一番殷勤尽付东流,怏怏道:“确是因着这事。”他执一枚梳子为元钦梳发尾,男装需得戴冠,时间一久便伤了几缕发尾,梳起来颇需要一些耐心。
“徐云起手下有一员将领,长安人士,打燕地归来之后似乎是一直住在家中。大约生得俊俏,机缘巧合之下被莅阳瞧上了。”蒲衣觉手掌沾了些润发的油脂,替元钦抹在发尾,揉搓片刻后又为他清洗,“我将她打发回去了,许诺她等樊府的事尘埃落定,找个由头替她解除婚约。”
元钦下意识问道:“那将领可是姓冯?”
“连你都有所耳闻,看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小妮子想得简单,随便和人家说几句话,就把未来几十年都想好了。”他用一块帕子为元钦拭干发尾,“殊不知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心相吸,多得是一厢情愿,满心欢喜却坐了冷板凳的……”
他将元钦半干的头发披散在椅子的后靠上,一手一边撑着椅子的扶手,从铜镜中看眼前人,幽幽道:“是这样吧,皇后?”
星眉剑目的俊挺男人,这样深情脉脉地望过来,着实如花美眷。连他眼里的三分哀怨,都颇有一份楚楚动人的气质。元钦心头一跳,嗯嗯啊啊敷衍过去。
蒲衣觉却不知怎的来劲了:“皇后,朕最近隐约觉得,你仿佛并不像从前那么喜欢朕了。是这样吗?”
元钦内心顿时复杂起来:为什么觉得我以前很喜欢你?并没有啊。又为什么觉得我现在不喜欢你,并没有啊。
啊呸,我在瞎想什么?
都怪蒲衣觉,前言不搭后语净说些胡话,害我也被搅乱了思路。
元钦尬笑两声:“当然不是,陛下想多了。”敷衍之后再次转移话题:“后天就是大庆的日子了,听闻陛下要亲临云台山五福寺为国祈福,以祈求风调雨顺,还要参与牧场围猎。伴架的官员和侍从选好了吗?”
蒲衣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见对方实在没有要就前一个问题追加回复的意思,当下更蔫了。他闷闷地给元钦掰指头数:“三公九卿伯爵以上者皆随行,米加统管护卫之职。顺便把莅阳也带上,让她多见些男人,免得老想找个行军打仗的去边疆吃沙。”
皇帝数着数着就停下来,眼神又飘到元钦这边。
他拥有把所有话题都转到元钦头上的特殊技能技能:“到时候御史台也会有几个名额,你是要以御史的身份随行还是以皇后的身份。”他问是这么问着,但明显有所偏向:“你做朕的妻子虽然已有三载,但仔细想想似乎从来没有在外边露面过。朕与你这夫妻做的,好像假的一样。”
元钦心想可不就是假的么。不仅皇后的身份是假的,女子的身份也是假的喔。我此刻要是撩起裙子,你就不会这么温情脉脉地抱怨咱两以夫妻身份共同出席的场合太少,怕是要直接让我薨逝。
元钦打镜子里偷觑他一眼,冷酷无情地选了以御史身份出席。
——要是自己哪天被哄得忘了危险,不能及时抽身跑路。不甚身份暴露,死在蒲衣觉手上……至少要将眼前的日子过得自在随心些。
蒲衣觉今晚在长乐宫遭受三连暴击,困兽一般饱受心灵创伤。临分别时,还在挣扎:“今日这般不开怀,笑也不笑一下,是因为姑臧侯府的事吗?不妨多依靠我一些,夫妻之间不必这么生分。”他自暴自弃地推门出去:“我是你夫君,你用我一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元钦目送他离开,心下还在惦念樊甘的事。皇帝人还没走远,他已经切换剧场,满脑子都是怎么推倒姑臧侯府这座人心里的大山,斩断它耀武扬威的旗帜。
“不送送我吗?”蒲衣觉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强行把元钦从屋子里抓了出来,“出来透透气,走两步,别被官场上的事闷坏了。”
“须知王朝更迭,皇族兴衰都是常事,更何况是豪门贵族。哪个豪强与你相比都是蝼蚁。你乃一国之后,秦国没有哪个豪强能强得过你,没有哪条裙带能比你更接近我这个一国之君。”蒲衣觉为他抹去眉头的皱纹,“你若实在不愿与我说道,不想我施以援手,那便自己放心大胆地去闯去查。”
“我的皇后是御史台最锋利的一把刀。一把刀是不需要故步自封自寻烦恼的。”蒲衣觉执他的手放在唇畔,亲了亲,“不要排斥我,不要刻意在公务上与我撇清关系可好。我朝官员办事就鲜有你这么一板一眼的。你可曾想过不管用的什么办法,只要结局是于民有利的,便也不枉此行。”
元钦心里还惦记着要用台面上的办法解决姑臧侯,没有应答。
两人伴着月色携行,及至蒲衣觉一脚踏上轿辇,元钦脑中忽而有一丝灵光闪现。他抓住蒲衣觉的手:“大庆之日,樊甘随行么?”
蒲衣觉答道:“他如今是你的阶下囚,自然不能。”
元钦沉默了一息的时间,抬头直视皇帝,眼中有光:“我若说,让樊甘也出席这次大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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