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赐婚

    姑臧侯和御史台的恩怨纠葛似乎只在去往五台山的路上小小爆发了一次。五台山祈福之行没有发生任何变故。若非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当数莅阳公主从寺庙里出来, 经过文武百官回到自己的凤舆之时,元钦咳嗽了一声。

    曲有误, 周郎顾。御史大人这声咳嗽也吸引了公主的注意。莅阳公主停下脚步打量他, 忽而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了他好几个吐息的功夫。元钦又咳了一声, 公主便木木地扭了个头, 飞也似地跑进了她兄长的銮驾。

    再出来时,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元钦好多眼,还想过来搭话的样子。蒲衣觉不让,二话不说将她扯走了。兄妹两拉扯间,公主的白兔形玉佩掉在地上。元钦替她捡了起来,拭去上头的灰尘递还给她, 小声说道:“听闻殿下自小喜欢猫儿兔儿之类的小兽。要是如今可还喜欢, 也不枉你兄嫂为你一番筹划。”

    公主涨红脸点点头, 接过小兔子躲回了凤舆中。凤舆起了几步, 她还要探出头来冲元钦挥挥手中的白兔玉坠。

    他二人之间的谈话,旁人不敢靠近仔细听。但观元钦与蒲衣家兄妹的相处,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相熟的。于是众人便在心里暗暗给这新任的御史盖了个戳:天子宠臣。

    众人嗟叹谢丞相手下又多了一员近臣, 并未多将这出意外放在心上。

    大队人马从五台山下来便直抄暮云围场。此牧场地势较高, 一到晚间便红霞漫天,好似与地面相交接一般。早前当地的人们叫此处山坳作“半天云”, 蒲衣家将之收购后,特意将山坳周围广植树木。数年之后树木生长入云,便以树为桩圈出了一块地作狩猎之用, 名为暮云围场。

    今日遮天蔽日占据半边天空的倒不是云了,而是文武百官狩猎之用的大帐。

    众官员爵爷来此一看坐次,心下皆略有些惊讶:大帐中的座次并不是严格按照官位或者爵位的高低来排。好比被戏称为“大秦第一宠臣”的谢存道,并没有坐在皇帝的手边。取而代之的是秦国的新起之秀——御史台。

    御史台四部八支各出了一名官员,密密麻麻把距皇帝最近的位置全部占据。其中最扎眼的自然是这两天因姑臧侯一案风口浪尖的元钦。而与他座次紧挨着的,又是樊甘。

    而更令他们疑惑的事皇帝的另一个手边,乃是今年春季从燕地大胜而归的将士。他们在长安驻扎这许久,早有风声说是因着要选拔一批将士参加大庆,以示嘉勉。庆典之后稍事休整,这班将士就要回归边疆与其他弟兄轮值,一年之中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供其回家探亲。

    五台山祈福之时他们还不在,只在暮云围场恭候皇帝和百官的降临。战后已有近半年,将士们的肤色还是黑皴皴,就算不穿铠甲,也能叫人轻易分辨出来:喔,这个人是军队里出来的。

    养尊处优达官显贵们从他们身边经过入座自己的位置,无一不感到自己这帮兵鲁子与的格格不入。但此时又是和谐的,于是便能和善地互相点头问候,井水不犯河水地各坐一边,互相打量着。

    上百将士乌压压坐在一团,与另一边的百官勋爵们仿若皇帝的两翼。只是这两翼的配置似乎稍有不同。百官勋爵们面前都是一人一方小桌,上头摆着吃食。将士们面前除了有一案吃食,还每人配了一套笔墨。

    而围栏外成百上千的百姓与值守的护城军,则像是头鸟身后扇字张开的拥趸。百姓们在大帐两边沿着围栏转了个圈儿,又是期盼又是新奇的模样。百姓之中多有女子,羞羞答答跟自己的闺中密友偎在一起轻声细语。或者干脆躲在自家父兄身后,时不时探出半边脸来朝大帐张望。

    经历过十年前大庆的达官显贵们便又窃窃私语起来:

    “以往大庆不是不许百姓窥探,只在回程沿路分发猎物的么,怎么今日多了这许多人?”

    “一朝天子一朝制,陛下一朝改改先朝惯例也没什么稀奇的。今日不是还特许征西军与我们平起平坐,让百姓来围观一下围猎也没什么稀奇。”

    众矜贵的勋爵们优雅地打起退堂鼓:

    “反正我不出马,让那些行军打仗的出风头好了。这么多百姓看着,要是不猎头鹿射只鹰,岂不是丢人现眼。”

    “是了是了,猛兽让军营的将士们去猎,我们老胳膊老腿的能抓到个兔子就不错了。拿兔子去和人家比,还不如不去猎。”

    有年纪大的文官已经开始抱团开启养老模式,摸身前案上的果子吃了。一边吃,还触景生情地追忆往昔:“今日来的百姓中还夹杂了不少妙龄女子,不由地让老夫回想当年于酒楼作赋,被我那岳丈抓回府上与我家夫人成婚的喜事。”

    “赶巧了,我也是诗写得好,被我岳丈捉于书肆之中。”

    这边老年文官团互相吹嘘自己当年与夫人缔结良缘的前尘往事,皇帝那边却是有了新的动静。

    蒲衣觉挥元钦上前,给了他一个硕大的圆筒。里边密密麻麻存了上百个签子,每个都巴掌大一块形似笏板。

    百官们上朝都手执笏板,笏板两面可书写。用以记录要上奏的事宜,或者皇帝的旨意。大家都知道这笏板的用处,便又是一阵小声嗡嗡,不解皇帝给一帮兵鲁子发笔和签子的用意。

    元钦去往将士阵营分发笏板,蒲衣觉便趁着这功夫分明旨意:“每十年一次的大庆,意在将过往十年秦国的功绩告予两者。一乃列祖列宗历代君王,二乃千千万万黎明百姓。而今年的大庆,最大的功绩乃是征西战事的大捷。这功绩归于国,归于君,归于在座的文武百官,归于千万黎明百姓……更归于我大秦驻守边疆奋勇杀敌的将士。”

    笏板一块块从元钦的手中,落在将士们的案上。声响清脆,和着蒲衣觉一字一句地话语,声声落在在场众人的心房之上。

    “黄金土地赏赐给将士们家中的父母妻儿,粮草冬衣一车车运往边疆。但苻爱卿前两日日提点朕,这尤且不够……”蒲衣觉向着士兵所在的方向敬一杯酒,饮下,“因为很多将士父母老去,又没来得及成婚,所赏田地银钱他们就是领了也无力消受。一年中有十个月在边疆,可不就只能守着黄沙,当个光棍汉。”

    将士们心酸脸回以一杯酒的同时,官员那边发出阵阵善意的笑声。

    蒲衣觉将酒杯放下,继续说道:“朕便有意在大庆之日为众未婚将士许以姻缘。将士们若有属意的女子,可将女子的闺名家世写在笏板上。今日狩猎,能猎得四兽者,朕将派人执你们所狩之猎物去往女方家问情。女子若愿意,由朕赐婚,皇后增添嫁妆,为你们操持婚事。”

    秦国人祖上自深山中开拓山路下山定居,繁衍后嗣自成一国。大家往上数几代都是猎人,以猎物做聘礼的习俗至今还在许多地区保留。四兽早前在秦国特指鹿、雉鸡、狐狸与狼。如今是宽泛的说法,约合就是这四种动物体型大小的猎物。

    此言一出,满座叫好。高官显贵那边交头接耳,明白过来: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有秦皇大庆意在为众将士解决终身大事。

    元钦发完最后一支笏板,伸手向四周百姓:“若暂无名字可写,可将猎物赠予场外任一女子。姑娘家若是答应了,陛下照样赐婚。”

    一大批士兵齐刷刷望向围观的妙龄女子们。那些女孩子又躲了好些个到自己父兄身后,但没有跑开。显然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是事先知道的。

    在达官显贵们上五台山祈福的时候,整个长安城已经传遍了皇帝要为征西的将士们许婚的消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络绎不绝。带上家中女子来的,更是抛橄榄枝抛得明目张胆。在尚武习气大盛的秦国,天家的公主会瞧上武装,百姓家的女儿也会。

    一时间,达官显贵们都成了添头。狩猎场几乎成了将士的天下,他们一个个胯着高头大马,身背弓箭冲入密林之中。青年人鲜衣怒马,壮志激怀,身后是君王与少女的期冀,前往追逐的是经年苦旅梦里人。

    达官显贵们鲜少有主动请缨参与狩猎的,都自觉给沙场归来的男儿们让路。这样既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比下去丢了面子,也能做出成人之美,不与光棍争锋芒的姿态。只有些将门出身的勋爵或者世子随将士们一起出发,大部分都咸鱼状聚在一起攀谈,坐等将士们狩猎回来讨姻缘。

    元钦手上把玩着蒲衣觉给他的圆筒,贱兮兮地找樊甘搭话:“侯爷你看我这法子还成吧,今日不知要成全多少有情儿女。也算是莫大的功德。”

    樊甘呸他:“你也就会想些歪路法子讨好陛下,媚上邀宠。不像我祖上,那可是陪先祖爷打过仗插过秧的,拿血汗挣出来的爵位。”他以手指盘中的炙肉:“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下酒。”

    元钦微微一笑,向他敬酒:“那就要看侯爷祖上流血流汗挣下来的爵位,放到今天能值几何了?”

    两人不欢而散。

    觥筹交错间,暮云围场之上一派的和乐安详。

    蒲衣觉和莅阳公主挨着坐,你一言我一语逗着乐;文官们围坐一团,笑谈当年因文采被岳丈家挑中的喜乐事迹,对于今日的结果颇为喜闻乐见;就连平常眼高于顶的勋爵们,也就着樊甘拿软剑刺御史的事下酒,兴致勃勃地下注这些将士胃口如何,不知敢不敢写公侯之家的女子。

    众勋爵们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陛下不止一位皇妹,此次独独带莅阳公主出来,又是给将士们许婚的场合,也不怕公主瞧多了威武男儿想自己拿主意。莫不是连公主都舍得许给将士?”

    众人们便都笑他:长公主已经出嫁,小公主年纪又还小,可不就只带一个莅阳公主么。算什么稀奇?何况莅阳公主许了姑臧侯府,将来可是要给姑臧侯做弟媳的。侯爷还在那儿听着呢,你说这话也不怕他下次拿块豆腐来找你拼命。

    众勋爵结合时事找了个乐子,当下笑成一团。嘴上说着姑臧侯听得到,可笑起来也半点不收敛。听得樊甘五内俱焚,心头的邪火一阵阵往上窜。

    嘻嘻哈哈间林子里率先窜出来一匹枣红的骏马。骏马上有一人,高大,黝黑,眉眼生得凌厉,天生一副战场恶罗刹的模样。马屁股后边乌漆嘛黑一大团,被马儿拖着从枝丫横生的密林穿过,刮得毛发凌乱奄奄一息。只从喉咙中发出阵阵低吼,似乌云漫天时的隆隆闷雷。

    及至草地,那黑小子便恭敬下马,徒手卸了绑在马背上的那一大团。他单手拎着那巨兽的一只后腿,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蠕动不止的小布袋,向众达官显贵和正中间的皇帝走来。步履从容,不像是拖着一只半人高的野兽,轻巧如手执飞鸿。

    众人都停止了原先的话题,面面相觑,互相探问:那黑小子拖过来的是什么,是熊瞎子吗……

    有人应和:是熊瞎子。

    众爵爷们便一起侧目。

    又有人眼尖的认了出来:“这黑小子是不是姓冯,早前征西一役告捷论功行赏时,徐云起特意推举过他。说是威猛无匹且颇通战术,从军几年间去敌军首级近千人。”

    养尊处优的勋爵们便又一齐吸冷气,后仰,做侧目状。

    黑小子丝毫不看周围的人,只一脸凶气直直朝蒲衣家兄妹两走去,走过的地方留下深深的拖拽痕迹。及至御前十尺处,他把手中的熊瞎子往地上一放。熊瞎子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将手中蠕动不止的小布袋子放在手心,扯开束口,露出一只毛茸茸的雪白野兔子。他一手指地上的熊,一手举高手中的兔子奉于皇帝和公主面前:“陛下,末将冯远,猎获熊一头,兔一只。愿向陛下求娶……”

    野兔子不甘心沦为礼物,呸他一口,不耐烦地拿脚蹬他。

    凶名在外的黑小子拿兔子毛擦了擦手心的汗,还在结巴:“求娶……娶……”

    人群中的元钦却是执一笏板出列,向他们走来,口齿清晰地替他求了:“愿向陛下求娶莅阳公主。”他施施然飘过樊甘身边,一向众人展示笏板一面,上书书写者名讳:冯远。随后将笏板翻转,展示另外一面:蒲衣榕。

    蒲衣榕乃是莅阳公主的闺名。

    元钦将笏板放到冯远手心,一手搭上他的肩,回首望向樊甘:“征西将领冯远,向陛下求娶莅阳公主。”

    大帐之中短暂地维持了骗了落针可闻的寂静,转眼又陷入嗡嗡嗡中。长安城中无人不知,莅阳公主两年前已经许给了樊甘的堂弟,樊泯。

    樊泯是偏房所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多病。经方士测算,说其命格羸弱无比,一生必须大富大贵傍身,才能安享余生。

    其父怕自己的富贵不够,改不了儿子的天生薄命。便为其安排,将他从小寄养在老侯爷名下。樊老侯爷也怕自己百年之后这个侄子会不得善终,便从小教导樊甘亲近这个堂弟,往后余生都要善待他。是以樊泯虽然只是个偏房所出,但在侯府颇为受宠,与樊甘也是情如亲兄弟。

    不仅如此,考虑到樊泯年岁渐长,终要娶妻生子分府别居,与樊甘走动定然不如往日方便。其生父后半生所求,便是为其觅得一桩大富大贵的姻缘。

    恰巧那时众太妃们为了避祸,各自带着自己生下的皇子皇女们回娘家居住,丢下蒲衣觉一个人在宫中给元壅折腾。莅阳公主就是当时出宫的皇女其中之一。公主流落在外,与蒲衣家的联系便没有那么密切,衣食住行都由外祖家包办。及至年长些,婚事也自然而然地由外祖操持。

    樊泯之父恰好与莅阳的外祖家有旧交,且早年对莅阳的外祖父有救命之恩。樊家一番运作,莅阳的外祖家便将公主许给了樊泯。当真可谓是父母债子女还的典范。

    谁都知道莅阳公主要嫁给樊甘最顾怜的堂弟。可是如今……

    元钦一手搭着冯远,话是对蒲衣觉说的,可斜睨的视线一直若有似无飘在樊甘头上:“冯小将军少年英才,莅阳公主正当妙龄。男未婚女未嫁,公主若是愿意,由陛下成全了这桩姻缘,也是一段佳话。”

    虾仁猪心,这是要把姑臧侯府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给樊甘本就熊熊的心火浇上最烈的酒。于豺狼之口,抢走最肥美的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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