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在江湖这种宴席上,已经指名道姓地喊了出来,还拿剑指着对方,意思已经不能再直白了,总不至于是邀请人家欣赏他的剑。

    只是宋叁活这么大以来,还从未被人要求切磋过,委实没太想到,少年半晌无话,他看了看少年,又看看剑,最后伸出手指在上面弹了一下,指关节的红宝石击在剑刃,发出清脆的铮铮声,他一脸诚恳道:“好剑,挺锋利的。”

    此话一出口,宴席一片哗然,这是赤衤果衤果的羞辱,名门正派们各个怒发冲冠,角落里的曲偶哈哈大笑。

    少年眼眶发红,剑收也不是,刺又不敢,委屈得快要掉泪了,然而仍是咬着牙,并未轻举妄动,刚刚喊那一嗓子已经是失智之举,他一个小小的苍凉派弟子,委实没什么能耐与音玉山庄的宋庄主一较高下。

    宋叁耐性地等了一会,少年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好道:“无事的话,我和欲晚就不奉陪了。”

    不再理少年,扭头向云安展颜一笑,边继续刚刚未说完的家常边往席间走:“我还未亲眼见过,若真是不错,我们留一批家中用,可好?”

    话一落地,不等云安反应,贺霁的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宋庄主既已上场,在下便替明昭向宋庄主讨教讨教!”

    贺霁紫青劲服英姿飒爽,一身的傲骨,战神一般落到场中,叫明昭的少年暗自吐了口气,默默退到一旁。贺霁向宋叁做了个请的手势,左手一撩衣摆,右手虚拳起势,这是禹山派名震江湖的掌山拳法起手式。

    第一正道名门禹山派掌门贺大侠独子贺公子公然挑战音玉山庄魔头宋庄主,这恐怕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奇景,贺霁起手式一出,像是一串炮仗在寂静的宴席上炸响,人群顿时沸腾了,各个兴致高昂地看着他们。

    没有人对于宋叁不会武功却要被人讨教有所疑虑,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般名门正派不大会动不会武的凡夫俗子,但对宋庄主不一样,这个人毕竟是江湖第一魔头,谁都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宋叁皱眉,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怎么与人切磋呢?更何况还是贺霁这种出身名门,资质与根骨都是上佳的弟子。

    贺霁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俊朗非凡的脸上满是傲气。

    宋叁暗道糟糕,这个人可能从三年前开始,就在找这样的一个机会,正大光明地跟自己过不去,现在好不容易让他逮着了,不在天下人面前狠狠羞辱自己一顿,对不起他贺大侠独子的名声。

    真交手的话,没有直接一掌震碎他的骨头,只将自己打得爬不起来,都说明贺家家风仁慈。宋叁想了想,不能找影卫帮忙,影卫们护卫他的安全,下手却没个轻重,要是不一小心把贺霁打死了……宋叁看了眼云安,云安一定会非常伤心,还是算了,要么服软认输吧,他不在意这些,他们生意人,为了一个利字,口不对心的服软和阿谀奉承,不知说过多少次,不差这么一回。

    打定主意,宋叁正要开口,身边的云安突然松开他的手,向前一步,持剑拱手一礼,冷冰冰道:“宋庄主不会武功,云某理应替宋庄主出战,请贺少侠赐教。”

    这话一出,原本热闹起来的厅堂,死一般静了下去。

    云安与贺霁,自小一起长大,是情同手足生死相托的师兄弟,当初云安为了救贺霁,心甘情愿沦落入音玉山庄,如今二人却要在武林好汉聚集的喜宴上,站在两个阵营里,各自为战。

    没有人能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着他三人。

    宋叁震惊地看向云安,云安俊美灵动的侧脸看不见一丝情绪,依然是那么冰冷,可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云安会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与贺霁相对。

    可他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弥漫在心头,他低低开口:“欲晚,不必……”

    云安坚定地将他护在身后,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拍,那支瑶台玉凤塞回他的手里:“先帮我拿着。”

    贺霁惊讶程度不亚于宋叁,忍不住道:“师兄!”

    云安一派淡然:“难道贺师弟也认为,云某不配与你交手?”

    贺霁的脸瞬时红成一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张了张唇,好半晌才嘶声道:“怎么可能,师兄,我……”

    云安打断他:“那就请吧。”

    贺霁一脸的纠结痛苦:“……好。”

    云安出自西原名门,是贺天晴的爱徒,自幼习禹山派武学心法,根基沉稳厚重,又佐以云家华凌剑法,身手灵妙不可语,而贺霁身为贺大侠独子更不必说,先前的几场切磋较量如小儿过家家般胡闹,到了此时,却正经成了高手过招。江湖上,除了早已成名的高手前辈,未必真有几个能比得过云安与贺霁。

    他们光是站在场中,衣角便无风自舞,尸魂谷后辈与明昭少年早已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边,上百人的宴席一片死寂,宋叁也走到一旁。

    贺霁向左微微跨出一步,右手成掌向前稳稳平推,速度缓和得像是老人家,然而不等众人反应,脚下忽地生出残影,让人眼花缭乱时,他已缩地成寸,欺身到了云安近前,一掌带着凶猛刚勇的劲势劈向云安心口处,云安微一矮身避过,同时一模一样的掌法反劈回去,贺霁也一模一样的身法巧妙躲开,两人的一掌各自略过彼此肩头,贺霁的击向身后的墙壁,掌风凌厉不减,轰得一下在雪白的墙上劈出一道淡淡掌印,伴着细细蛛网般的裂缝。云安的则直接飞向了虚空,只有远处的树叶窸窸窣窣地掉了些许。

    贺霁还是收了劲的,毕竟与他交手的是云安,否则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那扇墙早已轰然倒塌。他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不知一块习武多少回,对彼此的招式套路一清二楚,像是一个人的左右手互搏,一时真的难以分清谁会得胜。

    不过这一交手,两人彻底放开了手脚,到底是江湖子弟,血性一旦被激起,不打个酣畅淋漓反倒略显矫揉。

    事已至此,宋叁心知自己阻止不了,站在一旁眯起眼观战。禹山派的掌山拳法,共有三十六式,其威猛不可一世,乃江湖一霸,若是全部学成并领悟其心法奥秘,必然登峰造极,江湖上甚至有种夸大的说辞,练成掌山拳法三十六式,羽化登仙亦不在话下。

    要练掌山拳法,除了资质重要之外,日复一日的精进练习也必不可少,这是江湖上为数不多,只靠天资投机取巧而不能成的武学之一,连当今武林第一大侠贺天晴也不过习得其中二十九式。不过此拳法最后六式并不是招式,而是弥补前三十式刚猛易折之处的心经。这六式心经十分有意思,宋叁曾研究过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发现若非将三十式融会贯通,门外汉根本无法领悟心经内容。

    云安和贺霁于掌山拳法而言,还是嫩了些,就宋叁看过的那些招式而言,离拳法巅峰威猛之处差了不少,不过在这场宴席之上,足以让所有人惊叹不已。

    云安从始至终用的都是掌山拳法,云氏华凌剑法连剑都未出鞘,更不要提宋叁从山腹中搬出来的那些密不透风的剑法,几十招过后,仍与贺霁不分上下。贺天晴抚养云安长大,按说随时随地都能掌握云氏华凌剑法的武学秘籍,但他从未想过要将云氏武学据为己有,贺霁就更不会了,在这种场合,云安也不愿以自身优势去打压贺霁,可以说这两人一招一式,真正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那边两人如火如荼,身影凌厉,掌法也愈来愈快,在空中几乎看不清行踪,正胜负难辨时,安静的宴席上,一人极轻而略带怒气道:“明明身上流着云氏的血,身为禹山派弟子,一招一式间尽是寸寸硬骨,却反复无常,无忠无义,以身侍贼,与‘地狱罗刹’狼狈为奸,甚至在禹山派的喜宴上与贺少侠公然为敌……”

    说这话的人声音小如蚊蚋,然而场中二人酣战正欢,耳力目力俱提高到极峰,六路八方无一处不尽在掌握,这人只言片语顺风传入,贺霁抬眼瞥向云安,见云安面无表情,掌势愈发凌厉,并未受影响,蓄势待发的一掌照常劈了出去,就在他以为云安如往常往右避开时,云安的身体在空中顿了顿,竟未能完全避开,左肩处被一掌拍中,身形一滞,无可避免地在掌下向后倒飞,口中无声地溢出缕缕鲜血,贺霁猛地呆住了。

    云安脸色未变,在将近未近墙时,以剑鞘在墙上稍稍一点,整个身体如一阵劲风般席卷而来,双手翻飞结印,以更凶悍更疏狂的态势攻了回来,贺霁倏然回神,忙抬手应付,两人一人于半空,一人立在地上,四手交战,眨眼又过数招,贺霁被层层向后逼退,双脚竟在地上烙出两个深深的刻痕。

    云安突然受伤,宋叁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一颗心被人揪紧了。他往四处看了看,整个厅堂中,无一不静默紧张观战,只有先前一直看不顺眼云安的朱兄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两人,而后又开口说了句什么。

    宋叁踱了过去,那位朱兄并未意识到,还扭头在跟边上人滔滔不绝:“有‘地狱罗刹’作靠山又能如何?他心术不正,败坏云家家风,根本不是贺少侠对手……”

    有人在疯狂地顶他的手肘,他不耐地收回:“做什……”

    话未说完,他转过头,看见了站在他身边的宋叁,霎时呆若木鸡。

    宋叁一直自诩是个好脾气的温和人,因为他们做生意,都讲究个和气生财,轻易不动怒。而且,宋叁以为,人人都有表达自己想法的自由,不能因为别人有所误会,就要对人怎么样,像他自己,总看不惯贺天晴,觉得这人倚老卖老,自认是个长辈,便满口仁义道德,还要求别人也仁义道德,实在烦人讨厌,他常常跟白朗感叹,自己去了阴曹地府第一件事,就是改生死簿,让贺天晴长命百岁,不要早早下来烦自己。可贺天晴维护世间安泰,是顶天立地的一位大侠,有众多拥趸。若因为自己说了几句讨厌的话,那些拥趸们就来找自己麻烦,自己不就没好日子了么。

    在江湖上,别人不了解他为人,对他产生一丝丝误解,使他的名声不太好,他也不太介意,反正他又不会因此损失一丝一毫。

    但说话总有分场合的时候,人家两个高手过招,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全副心神都系在对手身上,就连他们歪心邪意的南疆人都懂得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当一群石像。就好比一人正提心吊胆地过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朱兄夹枪带棒的一嗓子,平日里没什么,到了这时候,扰乱云安心神,无异于背后放冷箭,何其凶险,幸好云安心性还算沉稳,换了别人,内力走入岔道,冲断经脉,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也是有可能的。

    宋叁还未开口,朱兄已经惊得站了起来,惶恐道:“宋……宋庄主!”他以为宋庄并未听见他的那些话,毕竟在他身后那时都没什么反应。现下离得这么远,他觉得宋庄主更应该听不见了。

    可看上去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宋叁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朱兄仿佛看见了索命恶鬼,连连向后退,与身后之人几乎叠到了一起,碰到了人后,又像是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人面对魔头,增加了些许勇气,遂硬着头皮道:“你想做什么?”

    宋叁微笑:“你刚刚说我是‘地狱罗刹’。”

    朱兄瞪大了眼睛。

    “地狱罗刹”,原本是宋叁他娘的名号,他娘当年还在世时,被江湖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然而出身采薇堂,便成了祸害了无数个少男少女的毒辣淫丨荡大魔头。宋叁相貌肖似母亲,狭长的凤眼眯起的时候,有一种接近刻薄的美艳,漆黑的双瞳仿佛氤氲着雾气的一汪深潭,自然而然便流露出锋利的阴鸷,他的唇角天生微翘,不说话时,光是端坐着,也是似笑非笑的柔软模样,只有鼻梁随父亲,如山岩般料峭的笔挺,将锋利精致的眉眼与柔软的唇角巧妙糅合,缓和了面容上的妖丽,添上七分英气和俊美。他娘去后,他身为大魔头之子,自然成了小魔头,江湖顺便让他把称号继承了,后来他不负众望,又发扬光大了一下,全称应是爱势贪财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的江湖第一魔头地狱罗刹。

    宋叁温和地笑了一下,凤眼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为自己正名:“你知道我跟真正的地域罗刹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么?”

    朱兄继续往后退。

    不等他回答,宋叁接着道:“我小时候随我爹去西洋做生意,你知道西洋么?在汪洋的那一边,有很多神奇的地方,住着一群神奇的人,有一些神奇的想法。其中有一个说法我认为很不错,就是,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伸出去让他打。”

    朱兄一脸的惶恐与不解。

    宋叁微翘着嘴角看他:“我现在要打你的左脸了,你准备好了么?”

    朱兄捂住脸,再没了伶牙俐齿的模样:“为什么?”

    “呵呵,”宋叁道,“这就是我跟我娘的区别,我是个商人,我更重利。”

    宋叁为人理智,心胸宽广,诸多事情都看得很开,也捍卫所有人拥有不同想法的自由,但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不触及利益的前提之下,他能包容许多,而云安,恰恰是他此生最重视的利益,当格外在意时,谁敢触及半分,他就会露出商人的獠牙,也不妨让大家见识一下,第一魔头的厉害之处。

    宋叁收起笑容,冷淡地逼视着他。

    朱兄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栗起来,接着冷汗涔涔,地狱罗刹的眼神让他仿佛置身于一条捕食中,正嘶嘶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的面前,那是一种刺骨的视线,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动不了,而宋叁没有任何动作,许久后,他终于先忍不住,伸头缩头左不过一刀,嗷得一嗓子抽出手中短刀,孤注一掷般地兜头劈向宋叁,然而手刚抬起,眼前数道虚影略过,朱兄张大了嘴,定在原地,半晌后,身体像面条一般软到了地上,嘴角溢出细细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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