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小范围地喧哗了起来,与朱兄一起的那两名弟子站起身,如临大敌般紧张地注视着宋叁,那个高弟几次想走出来去扶倒在地上的朱兄,却碍于宋叁就在一尺开外,愣是一动也不敢动,对江湖第一魔头的恐惧与对自己的无能,让他一时又羞又恼。
在音玉山庄的宋魔头面前,他们委实没有足够的底气,只得求助般环顾厅堂四周,以期能找到个厉害的帮手,却发现除了他们几个,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场中战况,似乎无一人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云安和贺霁还不知要切磋到几时,宋叁一撩衣摆,在原本朱兄的位置上坐下,又有点嫌恶朱兄的身体,两条长腿稍稍往回缩了缩,交叠在一处,离朱兄的身体远远的,不愿碰到他,这才重新看向场中。
白朗端着一杯酒,从对面施施然走过来,先看了一眼地上的朱兄,啧了一声,弯腰将他扶到高弟的身边,待高弟接过去了,白朗伸出右手,搭在他的脉上,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这才灌了口酒回到宋叁身边拱手道:“少主,人无碍,口舌已断。”
“嗯。”宋叁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连脸都没有侧一下。
他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既然这个人只是不分场合的乱说话,这个惩罚足以。
他仁慈地放过这个人了。
显然高弟不这么想,白朗话一出,喧哗变作了哗然,高弟涨红了一张脸,再无法瞻前顾后,鼓足勇气往前一站道:“宋庄主,你未免欺人太甚!”
他的声音不小,在寂寂的厅堂中回响,引起不少人带着好奇的目光往这边看。
高弟率先站出身,像是一粒石子激起一层浪花,最先有反应的是他身后本来默默看戏的几个人,嘴中附和着“是啊!”“就是!”也站了出来,随着浪花一层层推向远方,越来越多的中原人士站起身,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各个脸上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的模样。
高弟四下里看了看,有些得意,他势单力薄,不敢一个人与宋庄主对峙,那么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宋庄主是如何丧心病狂,视人命如同儿戏:“朱兄不过是说错几句话,宋庄主竟就令手下断其舌根,未免太过残忍!”
他的目的达到了,这一句话,越来越的人往他这边看,其中不乏一些扬名的江湖弟子,他的胆子陡然大起来,魔头再怎么狂妄,这个厅堂中少说也有上百的正道人士,若联手起来,谅魔头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冲宋叁道:“宋庄主,朱兄是有错,我代他向您道歉。”说着一抱拳,态度诚恳,流露出正派人特有的高高在上。
宋叁一心只扑在场中的云安身上,可身边的声音嗡嗡个不停,很影响他的观感,他回首看了一眼,只想尽快让这群人安静下来,敷衍道:“我接受你的道歉。”又把头扭回去了。
然后呢?高弟愣在原地,茫然之色与厅堂中上百双看热闹的眼睛如出一辙,呆了半晌后意识到是宋庄主根本没明白他的意图,遂义正言辞道:“您这个惩罚是否太重了一些?朱兄不过是心直口快,绝无害人之意,宋庄主,还请您高抬贵手!”
场中云安在受伤的情况下依旧灵活避开贺霁攻势,同时反手一掌将贺霁推开数丈之外,宋叁正在心中大声叫好,耳边不适宜的声音突兀而扫兴,宋叁终于认真地转身过来,视线从那一群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高弟的脸上,语气听上去依然平和:“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这样温和到近乎温吞的如水一般的模样,欺骗性实在太强,让高弟的底气莫名足了很多,他挺起胸膛道:“白神医也在此处,只消白神医接上朱兄的舌头,这事我们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宋叁眯起眼,静静端详着高弟,就在高弟认为他会拒绝时,他转回了身体,视线跟随着场中的白色身影移动,眸光温柔:“可以。”
高弟怔住,宋庄主这话的意思是放过朱兄了?是不是太容易了?他本以为还需要纠集一众他们中原人来迫魔头妥协。他小心地打量着宋叁的神色,魔头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因容貌过于出众,不愠不怒时甚至显出异样的平易近人,高弟终于相信,魔头真的放过朱兄了。
意识到这点,高弟有种意料之外的狂喜,然后才觉得,魔头其实也不怎么样,江湖传言不可多信,只要他们一致对抗他,他也会有压迫感,也会退让。
高弟喜悦着,看向白朗,却见白朗只是袖着手,立在宋叁身边,眼睛瞥向场中仍在比试的二人,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眼见着朱兄口中的鲜血越流越多,高弟有些急了,喊道:“有劳白神医。”
白朗还是无动于衷,聋了一般,高弟几乎想要走到他面前时,宋叁忽然扯了扯嘴角:“不急,”他像才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一般抬起眼眸,“你刚刚说你代他向我道歉,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也可以代他做一个抉择。”
高弟愕然:“什么抉择?”
宋叁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缓缓开口:“他无伤人之意,却有伤人之实,这点你认吧?”
高弟木然地看向云安的方向,有目众睹之事,想赖也赖不了,点了点头。
宋叁道:“平时你们怎么说我不管,但在这种时候,我可以认为他是暗箭伤人。我本以为断其舌根是最仁慈的惩罚,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想过你们都不肯。”他抬起眼,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歉疚,仿佛真的在悔恨自己的武断,“既然不肯,那我再给他两个选择。”
高弟急忙追问:“是什么?”
宋叁脸上的温和神色一点一点地消失,语气变得轻缓,却带着一股嗜血的狠毒:“自废武功。”他停了一下,“要么,”他的面容精致玲珑,肤色皙白,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邪神,此刻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红唇鲜艳润泽,使他整个人仿佛成为一朵蘸饱了血的艳丽鲜花,“欲晚挨的那一掌,他去挨十掌。”
“什么?”高弟呆在当场,朱兄本就不是天资高的人,自废武功无异于彻底毁掉他的一生,而挨贺霁掌山拳法十掌,与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这么看下来,只是断舌根竟是最轻的惩罚。
“欺人太甚!”有人在大声抱不平,刚一出口,声音便戛然而止,紧接着砰得一声,身体倒地的声音,人群慌乱起来,嘈杂却在一点一点平息下去。
高弟不可置信地看向宋庄主,后者面目柔和,端坐在那里,隐隐流露出逼人的雍容华贵,全然没有先前与他说话时的阴毒与狠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场中云少侠翩若惊鸿,一掌平推而出,带起劲风阵阵,衣袖翻飞,与贺少侠擦身而过。
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在江湖中,别说他们百来个人,就是整个武林,甚至就算贺天晴贺大侠在此处,这个魔头恐怕也不会放在眼里,更别提什么迫他妥协,魔头的那双眼睛里,只容纳了一个人。
宋叁支着下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桌上扣了扣,轻轻催促:“哪一个?”
高弟恍然回神,看着宋叁从容不迫的容颜,时而残酷妖冶时而清暖和煦,而他却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魔头真实面貌,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对于断舌的惩罚心服口服了,宋叁神色冷淡,俊秀的眉眼锋利无双:“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们会疼人么?”瞥了他一眼,还是温温吞吞的语气,“你们身处南疆,要懂得入乡随俗,伤了我的欲晚,仅仅断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再聒噪,有一个算一个,休怪我灭你们满门。”
他其实从未杀过一个人,别说一般江湖弟子,就算是云安或贺霁,双手都不见得有他干净,不过武林皆视他为罪行罄竹难书的恶人,用“灭你满门”来吓唬他们,十分管用。
高弟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宋叁低头整理衣襟,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场上的云安与贺霁已经斗了百来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能胜出,云安先前因心神不宁,内力走入岔道,硬挨了贺霁一掌,如果再只以禹山派武功对战,只怕更难坚持下去。
宋叁皱了皱眉,正忖着要不要让影卫也干扰一下贺霁以求公平时,耳边突然传来利器破空之声,他还未反应过来,眼角余光先捕捉到了数道寒光,径直刺向场中央。
场中只有云安与贺霁在交手,这两人使的俱是掌山拳法,云安的雨恨剑连剑鞘都未出,不存在冷刃破空之色,身边众人亦面露古怪,宋叁心头一惊,惊觉不对,再思虑不了许多,凭着本能扑向场中云安的方向,厉声道:“欲晚,小心!”
数道冷光从数个方位直刺而来,同时逼近云安与贺霁心门,电光火石之间,宋叁只顾伸出手臂去挡,耳边是利刃划开布料的声音,一丝寒意刺入右肩,嵌入骨头,力道之大,让宋叁的身体往后晃了晃,差点摔在地上。
厅堂中瞬间一锅沸水似的乱了起来,好像是曲偶在喊“表哥”,也似乎有白朗在喊“少主”,伴随着耳边铮铮钉钉兵器交接之声,宋叁却管不得许多,眼前人影乱晃,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急匆匆拨开他们,却没有看见云安,当即骇出一身冷汗,只得一连迭声地喊:“欲晚!欲晚!”
刚喊完,他就在本该贺霁的位置看见了云安,云安挡在贺霁身前,他们二人前面的地上,散落着几枚菱形暗器,云安一脸忧色地扯住贺霁的手臂,声音慌乱:“有没有事?”
贺霁的手臂也握在云安的腕上,他们紧紧贴在一处,彼此相护,猛一看去,像是抱在一起,贺霁同样回以担忧视线:“我没事,你呢?”
一片混乱里,他二人竟在无形之中竖起了一道将一切隔绝在外的粉色屏障。
宋叁站在他们三步开外,一袭绿衣荧荧发亮,显得无比多余。
他的身体晃了晃,到这时,才感觉到右肩钻心剧痛,他看着他们,与剧痛一齐袭上心头的,还有惊心的嫉妒,和滔天的怒火。
云安抬起头,像是寻找什么,不小心对上他的视线,怔了怔。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嫉妒使人太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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