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宋叁睁开眼,冷冷看向云安,同时左手抬起,朝贺霁一指,这个动作如此细微,除了云安,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云安猝然变色,提剑去挡,然而机括灵巧,速度极快,毒针疾如电光,擦着他的剑鞘继续向前,他一招挡空,急忙旋身去拉贺霁,贺霁一脸困惑:“师兄?”
还是慢了一步,一道无形的旋风比他更快地逼近贺霁,云安绝望地顿在原地,然而下一刻,毒针擦着贺霁的肩膀飞向后方,在他的衣服上豁开一道口子,身后桌席上一坛酒砰然一声炸开,碎瓷片四溅,坛中的酒液却并未淌出,直接蒸腾成一片白雾,同时一股腥臭弥漫开来。
有人在喊:“有毒!”
贺霁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摸了摸肩膀处开裂的衣服,又望向宋叁,怒不可遏:“魔头!你还敢偷袭!”
宋叁缩起手,喉间的腥甜愈发浓烈,咳了一声后方道:“贺少侠,看见了么?我音玉山庄的暗器,件件剧毒,从不害人,只杀人。你手中的那枚,如同儿戏。”
话是对贺霁说的,视线却一刻不离云安,云安一双剔透的秋水瞳异常雪亮,也回望着他。
贺霁的脸色变了几变:“谁不知道宋庄主最善巧言令色,什么歪理都在你那边,使淬毒暗器与你今日偷袭有何相干?”
云安突然开口:“苻健。”
刚刚还一副要将宋叁抽筋扒皮的凶恶嘴脸陡然变得柔情似水,六月的天都没他变得快,贺霁用腻得齁人的嗓音低语道:“师兄。”
酸得宋叁后槽牙倒了一片。
云安欲说话,一个柔软温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安儿,霁儿。”
他两人神色一凛,立刻噤声。
一个保养得宜,举止端庄的中年妇人在一众年轻少女的拥簇中走过来,这女子一出现,围在四处的人群神情也肃然起来,随着她缓缓向这边移动,人群纷纷极恭敬地道一句“贺夫人”,自发让开一条路。
她淡淡扫一眼桌上那一碎坛的毒酒,到得贺霁与云安面前,他们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师娘。”
“娘。”
她微微颔首,并未多话,径直来到宋叁跟前,挥退身边的少女们,低眉朝宋叁礼了一礼。
贺霁急忙跨一步,阻道:“娘!您不用……”
贺夫人低声一喝:“霁儿!”
贺霁被呼和得一缩脖子,后半句再说不出来,生生咽进肚里,像一只膨胀的河豚气鼓鼓将脚缩了回去,还不忘趁机恶狠狠瞪一眼宋叁。
贺夫人身为一门主母,是个聪明而持重的女人,知道在南疆谁最惹不得,不像贺霁那么莽撞,凡事至少讲表面上的道理,况且德高望重,此刻出来,大概是要来主持公道了。
照辈分说,宋叁要喊她一声伯母,可论江湖地位,受她一拜也当得,宋叁还了一礼,负手而立道:“贺夫人,你的爱子怀疑我纵容手下,暗中伤人,还自称人证物证俱在,不知贺夫人有什么想法?”
贺霁先看了一眼贺夫人,气焰全无道:“你问问这场中所有人,是不是亲眼见着你的影卫躲在暗处放的暗器,”越说越不服气,声音也愈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能诬赖你?”再变成嘶吼,“只要有一个人说没看见,我就道歉,是我错怪了你!”
贺霁这话一出,一群手持刀枪剑戟等各式各样兵器的中原人立刻点头,高举着武器,振振有词地喊:
“确实看见了!”
“绝没有看错!”
“那几个人穿的就是音玉山庄的衣裳!”
合格的影卫,讲究个来无影去无踪,宋叁自己都没见过自己的影卫们,怎么可能被这群人看见。
刀枪剑戟的声音此起彼伏,各个言辞凿凿,好像真看见了似的。
有这么多人作证,贺霁趾高气昂,被贺夫人觑了一眼后立刻变成小心翼翼的趾高气昂。
一片火热的嘈杂里,云安的声音像一根冰凌子,又直又凉又脆:“我没有。”
给火热的刀枪剑戟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贺霁一呆,不敢置信地看向云安:“师兄,你怎么可能没看见?要不是师兄先察觉有异,怎会为了护我冲过来?”
云安往前一步,朝贺夫人再行一礼:“师娘,弟子没有看见凶手,与音玉山庄的任何相关处。”而后抬起头,有些艰涩地轻声道,“不过,我与他关系匪浅,或许有包庇之嫌……”
贺夫人抬了抬手,温柔地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刚刚还高傲不可一世,占据着道德山巅的贺少侠,一瞬间像被霜打了的苦茄,满脸哀怨:“师兄,你……”
宋叁看了看云安,不知道云安算不算是帮自己,不过按照云安平时的正直性子,只怕他是实话实说,如果真看见了,说不定现在就站出来大义灭亲,直指凶手出自音玉山庄。想到这点,宋叁觉得心窝处愈发怄着一团火,想烧出去,却不知道该烧谁,能烧谁,只好默默自焚,肩上伤口疼得几乎站不住了,喉间的腥甜已弥漫至鼻间。
这种感受太熟悉了,三年来只消哪一顿的药没有按时服用,体内的毒将发未发之际,便是这种感觉。只是现下明明还未到服药的时辰……宋叁深深地吐一口浊气,抓住白朗的手臂,借力撑住了身体。
曲偶摇了摇折扇:“棺材脸,云少侠都说没看见了,你是不是该道歉了?信口雌黄,含血喷人,你们禹山派什么时候偷师了我们采薇堂的做派?还偷得四不像,我们采薇堂污蔑别人时,至少会叫人心服口服,不会如此漏洞百出。”
贺霁脸都气青了:“你!”
人堆里有人高声道:“谁不知道云欲晚跟宋庄主关系非同寻常,云欲晚帮着宋庄主说话,做不得数!”
几句应声:“是啊是啊。”
宋叁都懒得驳斥他们了,按照这群人的逻辑,但凡此时站出来帮自己说话的,大概都会打进与自己关系非同寻常的阵营里。还真是令人信服呢。
不过这句话算是给了贺霁一个台阶,他证据不足,鲁莽行事,哪怕对方是武林人人鄙厌的宋庄主,也不可胡乱定罪。贺夫人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人群里举起一只细细的手臂,一个怯懦的声音道:“我……我也没有……看见……”
宋叁意外地转过头,看见那只细胳膊的少年,正是苍凉派的明昭,脸上是一派灰白,一副赴死的模样,哆嗦着嘴唇。
贺霁也惊讶看向明昭,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明昭,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明昭不敢与任何人对视,身为中原正道,明知不该替宋魔头说话。可是,先前与尸魂谷中人一战中,不论他愿不愿意,宋庄主终究是救了他一命,况且他也真的没有看见凶手。他是个实诚的中原人,站出来觉得愧对贺公子,不站出来良心不安,两厢一番纠结挣扎,终于低垂下头,蚊子哼哼但很坚定:“确实没看见。”
明昭身为苍凉派弟子,老实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贺霁双眉紧蹙:“是不是魔头威胁你了?明昭,你说实话,我替你主持公道。”
明昭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曲偶好戏看够了,用折扇挠额角,语气欢快而轻佻:“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心眼实的,喂,棺材脸,别找借口拖延了,快兑现诺言吧。”
贺霁脸色一如他的衣裳,青中带着紫,十分幻彩,语气像生吞了百斤炮仗,仍不肯服输:“闭嘴!你等着!我已经派人出去追了,等追到那群真凶,真相自会大白!”
曲偶耸肩挑眉,不屑道:“如果真是音玉山庄影卫所为,就你派的那点人手能追上?如果真的被追上的话,那也不可能是音玉山庄的影卫啊,”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他张大了嘴巴,满脸诧异,“棺材脸,这好像是个悖论啊,呵呵呵……”最后配上阴阳怪气的笑声。
贺霁堂堂禹山派掌门公子,心高气傲,受百般敬仰,何曾遭过如此折辱,曲偶那个轻佻浮薄的德行,让他再压抑不住心头火,最可气的是,潜意识里竟觉得他的话有理,于是愈发火冒三丈和恼羞成怒,一双眼瞪得通红,怒吼道:“你这个妖孽!”
他突然提气出掌,轰隆一声,身边一张桌子顿时四分五裂,曲偶刷得抖开折扇挡住四处乱飞的木屑,“南疆第一美”耀武扬威地闪亮着,他从“美”字后面探出脸,怪声怪气道:“你们禹山派厉害的咯,说话不作数还理直气壮的咯,说不过就打人的咯,有没有天理的咯。”
贺霁气得连发丝竖起来了,眼里的血丝又添几条,还要去追,贺夫人厉声喝道:“霁儿,站住!”
贺霁一顿,停在原地,双手紧紧握成拳,浑身直发颤:“娘……我……”
贺夫人严肃地看着他,他不甘不愿地收回掌,乖乖站回到她身边。
贺夫人叹了口气,再次向宋叁福了福身:“宋庄主,犬子年幼无状,唐突了宋庄主,老身代犬子向宋庄主赔罪。”
贺霁气呼呼而无望地喊:“娘,不用您来,他不配!”接着冲宋叁咆哮,“我自己道歉!不就是道个歉么!魔头,今日我受此辱,等我找到证据,定要你十倍奉还!”
那愤恨的模样,宋叁以为自己不小心扒了他家的祖坟。
贺夫人咬着一口银牙道:“再多嘴,跪抄家规一百遍。”
也许是心潮起伏太过于激烈,也许是肩上的伤刺激了经脉血路,原本被药效压制的毒性终于爆发开来,宋叁觉得口中发苦,喉中腥甜再抑制不住,汩汩向外冒,肺腑里千万只蚁虫同时发作,疼得他脚下一个踉跄,却紧咬舌尖,一股刺痛让他保持了最后的清明,他看着贺夫人,牵了牵唇角,扯出一丝笑:“赔罪?诬赖本少主一句赔罪就能了了?贺夫人,此处是南疆,就算在中原,也应当了不了吧?”
贺霁脸色一变:“你想怎样?”
“怎样?”宋叁再笑,“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们贼喊捉贼,故意陷害我。今日在此处的诸位,我认为各个都有嫌疑,在未抓住真凶时,一个都不能离开。”
人群哗然,这叫什么事?什么时候抓到凶手?一直抓不到呢,或者宋魔头倒打一耙呢?他们就真的不能离开了?
他们愤懑地看向宋叁,后者嘴角一抹冷笑,浑不在意地扫视着他们,目光阴鸷,忽而明白过来,哪里是捉拿真凶,分明是惹这魔头不痛快,找借口软禁他们。
贺霁脸色铁青,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云安,云安也蹙起眉。这些中原门派弟子多仰慕禹山派威名,方才千里迢迢赶到此处参加喜宴,若真被宋魔头软禁在了酒楼里,他们禹山派颜面何存?更何况马上就是拜堂吉时,他们若是不能离开,怎么送新娘到新郎府邸完成婚礼?
贺夫人秀美的脸庞也白了一点:“这……”
贺霁垂死挣扎:“我家的喜宴,你凭什么站在这指手画脚。”
宋叁用力揉着右拇指上的扳指,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视线一片模糊,好歹听清了贺霁的话,艰难地撑着神智道:“我的酒楼,我为什么不能站在这?”
他这话刚一说完,顺鑫苑酒楼的门窗倏然落下重重铁珊,这些铁栏栅以厚重精铁锻造,非神兵利刃不可破,众人正面面相觑时,肥胖的掌柜小跑着过来,擦着一脑袋汗冲宋叁弯腰道:“东家,降下来了,都跑不掉。”
肩上的伤口,和体内的毒,让宋叁痛苦地皱紧了眉,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云安,模模糊糊里,云安站在贺夫人身边,看不清神色,再旁边便是贺霁,他们一家三口美满和睦。隔着一片混沌的浓雾,他站在这头。
他忽然觉得很伤感,哪怕云安替他坐了一会音玉山庄的椅子,他跟云安,在江湖上,永远分属于正反两个阵营,中间有一条跨不去的天堑鸿沟,抹不开的黑与白之别。
毒发的时候本不该再思虑不痛快之事,可偏偏控制不住,一想反倒停不下来,这些年云安的冷淡与清晰分明的界限铺陈在眼前,他本以为自己已习惯,可眼下仍忍不住委屈丛生。他想,可能是身体太不舒服了,连带着坚如壁石的信念也有所动摇。
“走……”宋叁咬牙,这个地方不能多呆,他要赶紧离开这里,省得身心都太难受,然而眼前一阵金花乱冒,天旋地转之间他只看到一堆人朝他扑了过来,似乎其中也夹着浮云般的白色,来不及看清,意识就陷入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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