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顺鑫苑天字一号房门前,曲偶来回转悠,急得直跺脚,不时伸长脖子往楼下看,没见到什么,急匆匆回到房门前,手举到门前要敲,又缩了回来,犹豫半晌,才叹了口气,放弃地放下手,冲长廊几步远的云安道:“云少侠,我现在可算是佩服你,以表哥这种性子,你怎么能跟他过了三年?”

    随着这句话,咣地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朱红门扇被撞得乱颤,曲偶急忙闭嘴,叹息着冲云安大摇其头。

    楼下的宴席早已散了,只剩一地的杯盘狼藉,被软禁在酒楼里的人都回了安排下的房间。只有云安还未定,掌柜的不知该将少夫人排到禹山派还是放进东家屋里。

    云安双眉微微皱起,朝门扇看了看。

    木质楼梯上传来疾速的踢踏声,白朗手中捧着一碗紧急熬出的药,丁零当啷地冲了来,刚踏上最后一节楼梯,曲偶一个闪电般的腾挪到了他跟前,抱怨:“怎么表哥的气性愈发大了。”

    白朗支吾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宋叁毒发过于突然,毒性冲击了神智。这里除了他,没人知道宋叁的蛇毒未除。平日里就娇生惯养,诸多事上讲究挑剔的人,在毒发后神志不清时,挑剔得格外厉害些,细瓷杯不是惯用的,砸,青花瓶不顺眼,砸,椅子矮了些,砸,砸,砸……没砸掉,更窝火了,整个屋子几乎都成了宋叁挑剔和失智下的牺牲品。

    曲偶的目光从云安身上一扫而过,折扇在手心里一敲,意味深长地笑:“难道,是因为心神不宁?”

    云安的背脊蓦然僵了一瞬。

    白朗胡乱地应了一声,此次毒发得又快又急,跟以往大有不同,与心绪震动定然有着很大的联系,这么说,也不算错。

    这时,房间内又传来一通打砸的动静,曲偶看着那碗黑色的药汁催促:“这就是安神药?吃了表哥能收敛一些么?赶紧让表哥服下。”

    药是压制蛇毒的,说安神药是白朗临时编的一套说辞,此次毒发宋叁没有咳得昏天暗地,只是抑制而沙哑地小咳几声,更像是忍着伤口的剧痛,因蛇毒太深,药也已经换了方子重新配的,否则在慧眼如炬的云安面前,怎么也瞒不下去。白朗将药碗递给曲偶:“少主现下不肯让我近身,肩上的暗器没法拔除,这碗安神药,先稳住少主的心神,有劳曲少侠了,待少主饮下后,我再入内拔除暗器。”

    曲偶旋身向旁处一躲,握着折扇诧异道:“白大夫,连你都近不了身,我进去不得让表哥打出来?”又用折扇指向云安,“让他去,他的话,表哥即便打砸,下手也会轻点吧?”

    白朗有些犹豫,引起少主毒发的缘由八丨九不离十就是云少侠,再让云少侠进去伺候少主吃药,刺激得更严重了可如何是好?

    白朗正踟蹰着,手中一轻,药碗被云安接了过去,云安神色如常道:“我来吧。”

    他端着药碗走到门前,曲偶立刻拉着一脸忧色的白朗远离正门,却又不离开,偷偷摸摸猫到长廊下的窗棂旁,白朗古怪道:“曲少侠,你这是?”

    曲偶嘘了一声,指了指门前预备敲门的云安:“世上还有比夫妻斗殴更好看的戏么?”

    云安抬手敲了三次门,屋内没有一丝动静,他站在门前等了片刻,才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跨过门槛,步入房内。

    屋内凌乱不堪,地上到处是碎裂的瓷片,桌子椅子都倒着,茶壶顷覆,水渍在地面蛛网般漫延。

    疾步穿过外厅,云安在内室的床榻上看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他面朝墙,弓着背脊,薄薄的衫子勾勒着清癯的身骨,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与青色的帷帐几乎融于一色,肩上的伤口溪流般的汩汩淌血,右肩翠绿的衣袖染成了玄色,床单上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窗外群山叠峦交界处晕出一抹金黄,云安的瞳仁在一片金子的色泽里缩了缩。

    宋叁只是觉得有些乏,躺到榻上打算小寐片刻,只一眨眼的功夫,竟就做了个梦,梦见云安端着细瓷碗,站在榻前,温声喊他吃药。

    眼皮很沉,身体很重,眼前仍是一片雾蒙蒙,唯独云安的身形在迷雾中渐晰,如同清浅绛河,皓月婵娟,轻而易举地捕获了他所有的知觉。

    他怔怔看着云安,云安披着碎金似的秋阳,眷秀的眉目如远山近水般淡雅,那么好看,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他的心中忽而一片酸胀,眼眶也有些发热,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呆愣了半晌后,才意识到,原来是先前那些积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怨愤,它们积攒了太久,久到他要在这种虚幻的梦里寻找慰藉,在看见云安的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山崩地裂似的从双眼里塌了出来。

    平日不这样,他是个惯会宽慰自己心怀的人,可能意识到是在梦里,能忍也不愿忍了。

    他听见云安说:“先把药吃了。”

    委屈还在流淌,怨愤像一簇火苗炙烤着他的心,他一个翻身躺倒,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云安:“不吃。”

    轻轻的脚步声,云安身上特有的细雪般的清新气味笼罩在这一尺见方的天地,他听见云安在床前问:“为什么不吃?”

    他把脸往软枕里埋,声音闷闷的:“不为什么。”

    云安轻叹一声,床榻轻轻的向下凹陷,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响,云安在床前坐下了。

    他一动不动,用坚丨挺的背脊固执而沉默地表达自己的坚持。

    云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带着些无奈:“怎样你才肯吃?”

    他不回答。

    就这么僵持着,静谧中,只闻呼吸。

    窗前的一抹斜阳缓缓西移,在金色帘钩上折射一抹绚烂,身边再无动静,云安是不是走了?毕竟是梦,来或去,不过他一个念头。宋叁动了动,翻了个身,只是想确认云安离开与否,一转过来,就撞进云安深深地注视着他的黑亮双瞳里。

    像是在檐角行走的黑猫踩滑了一步,宋叁整颗心猛地一跳,云安却淡淡笑了:“不赌气,吃药好么?”

    和风细雨的一笑,春风一般吹进心里,心中的积怨刹那随风消散了,只剩下一点委屈如丝般在心头萦绕着,他吸了吸鼻子,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憋着一股闷气说:“你的眼里只有贺霁。”

    云安微微怔忪,静默不语。

    看吧,你满心满眼里,全是那个青紫的棺材脸,你为了他肯挡毒针。宋叁再往墙角一缩,继续背对他,哼一声:“我不吃。”

    气氛又僵了,云安沉默地看着黑色的药汁,良久,道:“下次不会了。”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再不会有下次了。”

    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宋叁一愣。

    他缓缓地转过身,狐疑地看向云安,云安端正地坐在床头,手中捧着药,看着他的目光无比专注。

    在这样的目光里,宋叁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自取其辱问出口的话:“比起我,你是不是更喜欢贺霁?”

    人为什么要做梦?是平日里没有勇气问出口的话,不敢撒出的娇,无法展现的脆弱,在梦里,就有勇气,就敢,就会肆无忌惮,而无人责怪耻笑。

    宋叁感谢这个梦,终于问出了口,像是胸中憋着许久的一口浊气,终于被他吐出来,顿时畅快许多,哪怕答案他其实早已有数,也不再介怀了。

    情之一事,真的是宜疏不宜堵。

    可转念想,毕竟是梦,他的梦由他做主,问都问了,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些。

    他抓起云安放在腿侧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再把自己的手指插入到他的指缝里,掌心贴着掌心,紧紧相握,他的心中又涌出了一个问题,光是在心底溜达一圈,还没到口边,都让他羞愤难当。

    欲晚,三年来,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云安端方地坐在眼前,宋叁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不要问出口了,梦里的答案,能真实么?说到底只是他为偿自己夙愿的痴心妄想。

    再者说,在梦里问这种寡淡的问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直接听几句蜜一样甜的情话。

    宋叁用充满期翼的目光盯牢云安的脸,反正是梦,既然“下次不会了”都说了,不妨再说些动听的来,譬如“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你活不下去”这种酸话,越肉麻越好,甜言蜜语永远不嫌多。

    云安任他握着,羽睫低垂,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过了片刻,方道:“苻健,他只是我的师弟。”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处,宋叁虽然听见他所说,但在梦里可能有些迟钝,声音只是在耳朵里走了过场,待入到脑中,他还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云安侧首,端详着他:“在我心里,他是我的弟弟。”又微微笑了一下,将药端至他面前,横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可以吃药了么?”

    宋叁又愣一会,才后知后觉云安竟是认真地向他解释,他不由得感慨,人能做梦真是太好了,原来梦里真的什么都有。于是他看着云安的脸,开始在心底默念:“说你爱我爱得不得了,离开我就活不下去,快说,快说,快说。”

    云安把药碗向前递了递:“再不吃该凉了。”

    宋叁大神作法念咒似的将那句酸话默念了几十遍,云安一无所觉,此时此刻,在云安的眼里,他的地位不如那碗药重要。他叹了口气,看来就算是白日大梦,也需得贴切实际。

    松开云安的手,从床榻上爬起身,这么一动,牵动右肩的伤口,鲜血涌泉似的源源不绝。云安放下药,腾出手来扶他,将他扶到床头倚好,又拿出软枕放到他腰后垫着,这才重新坐到床沿,伸出手指在伤口外沿轻轻触了触,双眉紧紧蹙着,神色复杂:“疼么?”

    他语气里的心疼和愧疚太过明显,宋叁立刻打蛇随棍上,抽了口气哼唷了起来:“好疼。”

    云安的神色更复杂了,重新将药递过去:“服了药后,请白大夫进来治伤吧,不要再拖了。”

    好不容易做个美梦,还要让无关人等过来搅和,宋叁才不肯,假惺惺再抽一口气,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其实,亲亲就不疼了。”

    这种哄大傻子的话不晓得云安会不会信,反正他自己先信为敬:“真的,欲晚,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可能没料到他能如此厚颜,云安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手抬起又放下,一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样子。

    宋叁有些内疚,云安是个在外人面前都不肯太亲近的羞涩性子,让他主动实在太为难他了,宋叁笑笑,决定让一步:“或者,让我亲亲你也行……”

    行字还未落下,云安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撑住床头的栏杆,一条腿搭上床沿,上半身突然贴近他,像一片云无所畏惧地扑进他的怀里,鼻尖从他的鼻尖处擦过,携着一股细雪的气息,又低下头,到他的肩膀处停下,两片湿润的唇在他右肩靠近脖颈的地方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吻完后,云安没有抬起身体,而是侧过脸,看着他,下颌抵在他的颈窝处,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可以了么?”

    像有一串绚烂无比的烟花,在宋叁的脑子里嗡然炸开,他下意识用左手搂住云安的腰身,世间的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了,只有怀中温热的身体和右肩的落下的吻,他还未细细品尝,第二串烟花猝不及防地又绽放了,云安微微直起身体,一手揽他的脖子,往他的怀中深处拱了拱,在他的右耳耳垂处印下一吻。

    他还是那样伏在他怀中的姿势,稍稍斜着脸,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就扑在他的脸上:“可以了么?”

    宋叁傻傻怔着。

    也许是他没出声的缘故,云安支起腿,再次向上抬了抬身体,他的胸膛紧蹭着宋叁的胸膛向上滑行,两人的衣料摩挲在一处,发出细细的声响,云安的手抚上宋叁的脑后,再次凑近他,脸贴近脸,闭上眼在他的鼻梁上亲了下去。许久,他湿润的唇瓣还贴着他的肌肤,他睁开眼,问:“可以了么?”

    他的脸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怀中的身体与自己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宋叁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这个梦真大胆得无边了,他到底没放任自己彻底沉沦下去,在无数串烟花里挣扎着扯回一丝神智:“可……可以了……”

    云安笑了笑,从他怀里挣脱,抬手将药捧过来:“吃药好么?”

    怀中一空,有丝凉意,宋叁顿感遗憾,看向那碗药,抬起头与云安对视,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那两片红润的唇上,忍不住还想再攫取一点甜头,他腻着嗓子道:“别人家的病患都有人喂,我也要喂。”

    反正身处梦境,脸皮什么的,暂且可以丢一丢。

    云安习惯于握剑,一直很稳的手忽地一抖,黑色的药汁溅了些许出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握住药碗里的勺子搅了搅药汁,依然保持着儒雅风度,用瓷勺勾出一点药汁,送到宋叁唇边,平静地道:“来,张嘴。”

    宋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药,把脸扭过去了,哼唧一声:“不是这种喂。”

    云安脸色一僵。

    宋叁等了片刻,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他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忒不要脸皮了,但又想,虽然亲了,但想听的甜言蜜语还没有听到,喂个药怎么了?

    下一刻,碗勺磕在案几上的清脆声音响起,云安的声音就贴在他耳边,异常的冷淡:“你吃不吃?”

    宋叁转过脸,看见云安一直冷淡的面容上竟有一丝愠色,他心头诧异,云安这是……生气了?

    云安,竟然,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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