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白朗手中动作不停,口中道:“属下不知,不过属下想,嫁祸于少主这等事,究竟有何必要。”

    宋叁脸色阵阵发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白朗接着道:“众目之下嫁祸少主,无非是想往少主身上泼脏水,但以少主在江湖上比墨汁白不了多少的名声,以及,与以往少主干下的那些泼天大罪之事相比,这点脏水实在微不足道。”

    此话有理,但不知为何听得宋叁直想倒竖眉,什么叫他干下的泼天大罪之事?他就是敛财敛得过分些,活了这些年,他扪心自问,干过的最天理难容之事,是胁迫云安委身于己。云安恨他打杀他,他倒是能引颈就戮,但也仅属于他们夫妻之间的私事。

    不过经白朗这一点拨,他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现下细想,那几枚暗器撒出来跟玩笑似的,根本不为杀人。然而那一番混乱中,他却动了杀心,若不是云安阻止,他可能因妒火失控当场杀了贺霁。

    宋叁眯起凤眼,他的生意遍布天下,纵横商界多年,在利字面前,人狡猾的程度,可谓匪夷所思,他与不知多少头奸诈的老狐狸斗智斗勇。如今绿林好汉们,不论是救民于水火的想法,亦或独霸武林直白的欲念,他看在眼里,身心却有一种老油条置身事外的惬然,觉得都天真淳朴得可笑了。

    为达目的,使一些愚蠢的小手段,在他眼里,更犹如一群垂髫小儿扮家家酒,幼稚。

    宋叁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暗红的桌上轻轻扣着,发出笃笃的声音,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敲击一停,俊秀到近乎妖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瞥向白朗:“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想要挑起音玉山庄与禹山派的祸端?”

    虽然禹山派和音玉山庄水火不容,禹山派诸人总欲除音玉山庄而后快,但未达到那个实力,近几年一直韬光养晦,从不主动来找音玉山庄的麻烦,宋叁又是个以和为贵的人,所以目前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融。有人却等不及了,急于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倘若他真的杀了贺霁,禹山派不管实力允许与否,必得纠集江湖众人前来踏平南疆。届时不说生灵涂炭,也必得血流成河。

    白朗正往他伤处撒药的手顿了一顿,沉思片刻,方道:“属下没有想到这点,属下原以为应是有人想假少主之手,欲除去贺少侠,凶手必是贺少侠的敌人。贺少侠一直视少主为眼中钉,随便一点诱饵,只要直指少主,他必会上钩,因此激怒少主,少主就成了幕后主使手中的一把好刀。”说到这里,白朗叹息地道,“少主愈发沉稳了,竟能忍住,属下都做好了要大杀四方的准备,竟就这么算了。”

    不论成为别人手中的利刃还是眼中钉,反正都是一块残暴无情的冷铁,于宋叁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侧首,静静看着白朗。

    白朗比他年长几岁,身形细长,肤色微黑,五官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平淡感,随便放进哪里,都是个不太起眼的人。这样的人,医术无人能匹,人人难求一见,江湖上,无论正义之士或奸邪之人,都不愿得罪他,因为总有一日可能有求于他。

    宋叁问:“白朗,我爹带你来山庄时怎么说的?”

    白朗躬身,没有说话。

    宋叁叹了口气:“我爹虽救了你,但你并不需要就此把自己卖进音玉山庄。你虽总以属下自称,但不是我音玉山庄中人,从前不是,以后更不是,往后音玉山庄不论遇见什么事,你只要全身而退便好,用不着……”

    他的话突然止住,因为听见门口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云安与小厮说话。

    云安来了,他心里一阵激动,云安终于看他来了。

    白朗瞧了瞧他,也未再继续话头,抓紧时间将伤处包扎好,拿起托盘道:“少主先忙,属下先去将药煨上,稍后再给少主送来。”

    宋叁赶忙挥了挥手,片刻后有小厮领着云安进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梦的关系,他这会看着云安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忽然就觉得脸红心跳,还很唇干舌燥,他起身摸到桌上的茶壶茶盏,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又深深吐了口气,这才觉得身上起的燥热下去了一些,这时候,云安正好走到他身边。

    宋叁放下茶盏,转过头,恰好与云安的视线撞上,房中熏香袅袅,莫名其妙的,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呆站了一会,两人又同时开口。

    “我找你有些事情。”

    “你来看我了?”

    “哦哦,”宋叁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过速的心跳在云安这句话后冷静下来,他揉了揉有些发木的心口,语气自然,“找我什么事?”

    云安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后,以商量的语气道:“今日是芹儿小师妹婚礼的吉时,我来,是想问问你,能否打开酒楼外面的铁栏栅,让婚礼得以按时完成?向来疑罪从无,无任何证据之际,扣留许多无关之人,说不过去。”

    宋叁抬起头,梦里他啃了云安一口,把他的唇都啃出血了,但此时的云安,唇色略淡,呈粉色,完好如初,倒是脖子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痕迹,梦里他怎么啃也不能啃到那个位置,这个天儿也不会有蚊子,他心中登时警觉:“你和贺霁一起来的?”

    几扇门都未关,外面立刻传来贺霁响亮的声音:“我是在这里,怎么?”又中气十足地吼,“师兄,他要是不肯同意,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破酒楼,用不着低声下气求他!”

    宋叁装作没有听见,云安皱了皱眉道:“等我片刻。”

    说完退出房间,走到门外面,外面一阵稀里哗啦,传出贺霁咋咋呼呼的声音,好半晌才低下去,云安带着一丝歉然回来,重新在他面前站定:“苻健他一直有些误会。”

    “哦。”宋叁的视线又不自觉从他脖颈那块痕迹上扫过,抬手倒了两杯茶,先递给他一杯,待云安接过,自己默默捧着茶盏啜饮。

    云安看着他,再次问:“可以放人么?”

    宋叁将茶盏轻轻地放回桌上,注视着云安,诚恳地话里有话道:“除了这事,欲晚,你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说?”

    “别的事?”云安茫然。

    宋叁直了直腰,稍稍侧过身体,把粽子般的右肩露出来,抖抖衣袖,再整理一下衣襟,恨不能用全身来提醒他。

    云安迷惘地瞧着他。

    宋叁觉得自己都快抖成筛子时,云安终于了悟了,他露出恍然的神色,放下茶盏,忽而表情一凛,慎而重之地道:“这件事,我本想过几日再与你相商,未料到你先提及。”

    哪里有些不对,但宋叁还是揣着一丝希望道:“你说。”

    云安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皱眉道:“今岁中原六省春夏少雨连旱,湖河干涸,土地皴裂,农家田地麦苗枯黄,秋季颗粒无收,还未到初冬,路上就已现流民挖食草根树皮,更有不少百姓为求生存转为流寇盗贼,专抢手无寸铁之百姓。已经有许多走投无路之人聚集在禹山门前求助,禹山虽能惩治流寇盗贼,但治标不治本,随着天气转冷,越来越多的人将被饿死。你也知道当今朝廷……”

    他停了一下,虽有诸多不满,但也不愿意背后妄议,只看着宋叁,宋叁端起茶盏,以盏盖拨着茶水上的浮叶,云安继续道,“我知道你在中原有不少粮仓,每年都会新粮替换陈粮。所以……”

    宋叁放下茶盏,杯盏在杯碟中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云安立刻停下话,瞧着他。

    屯粮,一直是宋叁作为商人的一点小爱好。中原幅员辽阔,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时连年丰收,以前的南疆不比现在,山高水险,不适宜种植食物,又亦发水患,水患后常伴瘟疫,南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与中原相比,人间炼狱形容也不为过。

    宋叁小时候随父亲第一次去中原,看见绿色海洋一般的麦田时,由衷地羡慕,又见他们粮食贱卖,卖不掉的喂家禽,中原地域繁盛酒楼,成石成石得往泔水桶里倒白面馍馍,他觉得有一些可惜。他不像那些武林豪侠们,有很远大的救国治世的理想,他是个俗人,就只想人人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住有所居,只有吃饱喝足安定居住,才有力气替他去干活赚钱。于是就兴建了很多粮仓,低价收了很多麦子高粱,大多数往南疆运,多余的酿酒酿醋,在今年三月中原雨量比平时骤然减少时,粮仓就再未动过了。

    其实,云安要什么,但凡他有,他毫无保留的给。但是……

    宋叁噙着一丝酸意问:“欲晚,你是以何身份来与我商量这件事?禹山派弟子?还是,贺霁的师兄?”

    云安怔了一怔:“有何区别?”

    区别?区别就是,你是为了贺霁还是为了禹山,才来求我。

    这么说显得他太小家子气,可是不说,又实在憋闷得慌,他再次揉了揉心口,冷静分析道:“中原人口众多,我的米粮也是钱买来的,欲晚,我是个商人,不会良善到平白济世。禹山派,或者贺霁,有足够的钱么?”

    据他了解,中原门派大多高风亮节,尤其禹山派,虽有生计养活整门,但不贪荣华富贵,只要多赚了一点银子,立刻捧出去普渡众生,根本不存在余钱。

    云安定定地看他,宋叁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端起茶盏,他有点害怕从云安的眼神里发现他对自己的轻视。

    屋中沉默许久,云安重新开口,以一种做生意的谈判口吻问:“二十万两黄金,够不够?”

    宋叁捧着茶盏的手轻颤了一下,心中发涩。

    二十万两黄金,是他要云安再续两年婚约的资款。

    最初的时候,他说二十万两黄金给贺霁重振门派雄风,是乞求云安留下的客套话,钱当然是给云安,不可能交到贺霁的手里。云安肯再答应他两年,他差点以为,云安说不定也有点舍不得与他三年夫妻的情份,否则大可以抽身离开,没有想到,原来是有这样一出事在等着。

    云安的这句话简直像拿刀子往他心口戳,他太心疼云安了,为几斗碎粮,云安竟就这样折辱自己,甘愿再留污水般黑的音玉山庄两年。

    不过,既然云安公事公办地与他谈生意,他也不能太感情用事。他露出商人在谈判桌上苛刻的笑容,无波无折地道:“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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