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叁从房间出来,江湖正道人士看向他的眼神透着奇怪的探究,而南疆诸位,各个畏畏缩缩,甚至不敢直视他,身体贴着墙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了顺鑫苑,跑得无影无踪。
门口传来几声马嘶,宋叁匆匆赶过去,看见云安与贺霁并几个禹山弟子高坐于马上,正欲离开。
身为禹山派小师妹的未婚夫家,张家陡然发生这么大变故,贺霁必得代表禹山去查看情况,还得抓住杀害张氏一家的凶手,为小师妹讨个说法,以慰张氏一门在天之灵,云安身为禹山一份子,必然也要跟去。
“欲晚。”宋叁喊住云安。
云安拉着缰绳一扯,胯丨下棕色骏马一声长嘶,掉过头,一身素白长衫的云安坐在马上看向他,面上无喜无怒。一旁的贺霁闻声也掉转马头,看见他,目光如刀,似要将他生生活剐。
宋叁忽视那两道能杀人的目光,云安脸色依然苍白,气色看上去不太好,宋叁心中一痛,想到这可能因他自己一时置气引起的,就更加后悔。
到这时,宋叁才发觉云安十分清瘦,常穿的衣衫空空荡荡挂在身上,比三年前初来音玉时清减许多。他大概在音玉山庄待得一点都不开心,宋叁想请他早些回家顿时出不了口了,只怕真当这么多人面说出口,大概又会被云安误会成逼迫他尽早回山庄,可自己的日子所剩不多,也真的舍不得平白浪费每一天,想时时刻刻呆在云安身边,遂小心翼翼地道:“你去张家么?我想和你一道去。”
他这话一出口,白朗立刻小声提醒:“少主,伤未愈,不宜奔波。况且……”
经过这一次蛇毒猝然发作,白朗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毒性,先前定下的一年时间是宋叁静养在音玉山庄的前提下,每日以奇药续命,若总是心绪激动起伏,过度奔波劳碌,只怕一年都撑不下去,更何况,服药须得定时,否则再来个措手不及的意外情况,后果不堪设想。
宋叁意决,只恳求地望着云安,白朗叹了口气。
贺霁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你去做什么?难道急于去毁灭证据?”
云安蹙眉:“苻健。”
贺霁立刻闭了嘴,一脸乖巧地往云安那边蹭过去,嗓音油腻地齁人:“师兄,我们快点出发吧,早些去,兴许还能找到些线索。”说线索的时候又咬着牙往宋叁身上瞪了眼,似乎已确定他就是幕后真凶了。
云安点了点头,这才向宋叁道:“宋庄主请先回去吧,现下到处都不太平,在外面久做停留,只怕有危险。”
说着掉头,宋叁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缰绳,云安只得停下。
宋叁想了想:“这次喜宴张家只付了五百两定金,我粗略算了下,每日的酒水菜蔬加上房费,仍欠着四千三百两银子,人既然已经死了,我得去看看有没有遗物可以抵消欠款。”
张氏确实还欠着酒楼钱,有没有这么多宋叁不知道,只是估算的。
贺霁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唇直哆嗦:“你,你这个魔头!张家遭遇如斯惨事,你竟然只顾着银子!”
宋叁看了他一眼,温和地问:“难不成他们欠下的,你们禹山还?”
中原今岁旱灾祸连六省,民不聊生。而北疆狄戎日渐强盛,在关下已虎视眈眈中原数年,兵祸不断。朝廷连年发兵支援,粮草兵饷早已耗空了国库,如今的国库仿佛难民家的米缸,连老鼠都不肯赏脸光顾,不给中原百姓巧立名目增加苛捐杂税,已算得上当朝天子体恤民情,却也再无余力去管他们。
若不是中原百姓当真走投无路,云安这种恨不得与自己一刀两断的性子,断不会折节低头来求自己,这种情况下,宋叁就不信贺霁能掏出一两余银来。
他问的和颜悦色,听在贺霁耳中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就是一个钻进钱眼儿里的龌蹉小人,心无大义,落井下石,却对他又无可奈何,贺霁变了脸色,像宋叁喂他吞了一只苍蝇,一脸恶心坏了的模样别过脸。
宋叁转向云安,恳切道:“我和你一起,可以么?”
曲偶不愧为采薇堂少堂主,已经非常有眼力地命惜香牵了四匹马来,惜香、怜芳、白朗、他自己正好一人一匹,无所事事地在后方来回踢踏着步子。
云安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宋叁,最后道:“会很辛苦。”
虽然很婉转,但他这么说就是答应了,贺霁几次欲张口,最后都放弃了,只有脸色铁青似苦瓜。
再怎么辛苦,哪比想见他而见不到更辛苦呢,宋叁心花暗暗地开了一丛,转身准备找自己的马,一看,就剩他自己孤零零的,曲偶做沉思状仰头望天。
宋叁本想赶曲偶去与惜香共乘一马,音玉的宝马,曲偶很不客气就罢了,竟没有他的份,真是岂有此理,他正要抬步走向曲偶,突然听见云安道:“上来。”
他转过头,云安正朝他伸着手,五指细长,莹润如白玉,他怔了怔,急忙伸出手握住他的,被云安一拉,翻身上马,稳稳地落在云安身后,不知是否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曲偶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暗暗的一丛心花怒放成一片海,宋叁无比自然地箍住云安的腰,情不自禁地有些得意,想要炫耀,又觉得没什么可炫耀的,憋了半晌只得朝白朗等人微赧而含蓄地道:“我马术不如欲晚。”却伸手扯住马缰,在云安耳边轻声道,“你靠着我歇会儿。”
贺霁的脸色已近乌黑了。
“无妨,”云安夹紧马腹,一抖缰绳,“出发。”
张家位于涘水江旁,涘水江乃南疆与中原的分界,如一条黄褐色巨龙以身体将南疆与中原一分为二,江水滔滔,白浪惊涛声势浩大,磅礴地拍打两岸,成气吞山河之势。
这还是雨量较少的年月,若是寻常,在涘水江边,白浪遥遥拍来,裹挟一股汹涌劲风,寻常人根本站不住脚,若不是因为涘水江,南疆与中原也无法相安无事多年。
到达张家时,已接近黄昏,天边浮着残霞,江水的湿气混合着浓烈的血腥铺面而来,在马上颠了一天,宋叁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置,又闻见血淋淋的气味,登时觉得难以忍受,从袖中抽出一只绯色丝帕,掩住了口鼻。
贺霁不屑地瞥了眼他,与云安及几个禹山弟子冲进了张府。宋叁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紧紧捂住口鼻,咬牙跟了进去。
张府是南疆特有的秀雅园林式建筑,依山傍水而建,门口尚挂着喜庆的红绸,朱红大门上贴着一对囍字,几个堂屋中还摆了酒席,府内并无打斗痕迹,时间似乎在张氏整门被害之后便凝固了,整座府邸寂静无声。
事发后他们一行来此处已算快,张府满地血迹尚未清理,放眼望去,漫天遍野皆是鲜红血色,雪白的墙上一泼,青石地上一汪,如蛛网般流淌,最后凝于低洼处,形成一潭紫黑色的血泊,不知是谁将尸首摆在正堂中,血渍拖曳成一道道刺目的痕迹,尸首以白布掩盖,白布上也渗出了血渍。在一片血色天地里,那些整整齐齐的几十具横尸看着尤为可怖。
场面过于震撼,贺霁咬着牙暗骂了一句:“畜生!”
虽然江湖上,传言宋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其实他很爱惜性命,不论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此时乍一看这么多尸体,一想到曾都是活生生的人,心头也难以抑制地难受。
云安暗暗握紧了手中长剑,率先走向那一摞尸体,在靠近墙边蹲下身体,掀开了白布。贺霁与宋叁同时跟过去看,这具尸体面目表情平静,是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似乎死前并未受过很大的苦楚,脖子上一道创口平整的伤口,沿着创口有一条黑色的线。
其余的禹山派弟子跟着纷纷动手,一张张掀开了白布,无一例外,死者的脖子上皆用黑线缝着。
贺霁伸手在死者脖子上用力按了按,又掀开死者衣服仔细看了看,这才扭头向云安道:“颈骨完全断裂,只缝了一层表皮,没有其他伤口,应是被人一刀切下了头颅。师兄,凶手为何要如此做?杀了人后缝合尸体?”
宋叁忍了忍,没忍住道:“凶手丧心病狂,哪里还会缝合尸体,应当是收尸人见满地都是人头,于心不忍,才缝的,不信可以找人问一问。”
他们三人在墙角的位置,不算开阔,但贺霁仍很坚强的将视线一丝都不落在宋叁的身上,完全当他与这些尸首没两样。
云安点头道:“是的,这么多尸体,来不及缝合。”
贺霁立刻附和:“师兄说得对。”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有人嘶了一声,接着愤恨道:“连小孩都不放过!”
宋叁抬起眼,走到那人身边,看了看地上的一具小小的尸体,那是一个小男孩,不过三四岁,长得冰雪可爱,只是再无一丝活气,藏在一群白布中,若不是全部掀开,几乎难以察觉还有这样一具尸体,宋叁心中唏嘘不已,叹着气道:“怎么能这般残忍,整门身首异处,连孩子都不放过。”
这话说完,他愣了愣,总觉有些熟悉,而后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脸看向云安,云安脸色一片惨白,与地上的尸首近乎一个颜色,身体在微微颤栗着,接着极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宋叁一把搂住了他。
张氏的死,与二十年前,云氏整门被灭,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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