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叁扶着云安到外边休息,贺霁防贼一样地立刻跟了出来,目光时刻如狼似虎地盯着宋叁搂住云安的手,要不是碍于云安在当前,估计当即能剁了宋叁的两条前肢。
暮秋时节,天色说暗便暗,不过进门出门的功夫,外头已披上重雾般迷蒙夜色。
远处是涘水江惊涛拍岸的水声,惜香在张府不远处的一块白色岩石上点了一堆篝火,怜芳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放在火上烤着,空气里一时混合着从张府溢出的血腥气、米粮的香气和一股浓郁药气,形成一股诡异的味道。宋叁刚预备收起丝帕,闻到这股味道,又扣回脸上,最后为了方便,索性系在脸上。
曲偶站在一旁,悠然自得地叉腰望向涘水江的方向,惬意如出门游玩。白朗一脸严肃地蹲在一只通体乌黑的砂锅前,手里拿着不知怎么从曲偶那夺过来的南疆第一美折扇,浑然忘我地对小砂锅扇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这只砂锅。
这几人完全不在意仅一墙之隔的张氏满门被屠惨案,对于他们而言,被灭门的是张氏还是李氏王氏,不如考虑晚间多添一道什么菜更吸引人。
贺霁他们一行人赶了一天路,滴水未饮,粒米未进,此时陡然闻见干粮香气,禹山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子肚子咕噜叫了起来,贺霁嫌丢人,恨恨瞪了他们一眼,没想到越瞪肚子们叫得越欢,一名年不过十五六的小少年顶着贺霁的目光委屈地道:“贺师兄,我们忘带干粮了。”
他们出来的太匆忙,没有收拾干粮细软,这附近也未见到什么店家,贺霁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想远离篝火,远离米粮香气的诱丨惑,可又要防宋叁守云安,踟蹰半晌,最后只好不远不近地站着。
追寻二十年前残害云家的真凶一直是云安心里的结,这么多年过去,本以为追查无望,未曾想今日突然重现,云安难免心绪震动,这会儿瞧着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宋叁心疼不已,拨了拨他鬓角发丝,将他安置在篝火旁,从惜香手中接过一只金盏,是他寻常出门在外常用的,里面装着温水,送到云安唇边喂他喝了些水,云安这才回过神,道了句谢后接过金盏,自己捧着喝了。
宋叁松开了云安,手怀念搂着他的触感,心里暗暗地惋惜片刻,方朝怜芳道:“有多少干粮?全部烤了,分给大家吧。”
怜芳带的吃的不多,分给这么多人,每人只能分巴掌大的硬饼,但聊胜于无,怜芳从篝火上取下干粮,一张张掰开,分成数份,放到盘中。
这时白朗端着熬好的药来到宋叁身边,宋叁浑身充满抗拒,一脸嫌弃地排斥着,纠结间向云安看了一眼,发现云安捧着金盏,正出神地瞧着自己,两厢视线相撞,篝火明亮,流淌在云安深邃黑亮的双眸中,火光潋滟,在他眼底灼灼跳跃,橘色光华在他艳色无双的面容上陌陌流动,衬得连面上那粒小小的浅痣也发着光,而他望着宋叁,双眸中饱含说不清的内容,使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冷静,却也迷茫,漂亮剔透得如同一只摆放错位置的珍贵瓷器,显得格外瑰丽易碎,宋叁看得怔了一怔,心底一片酸胀,疯狂地涌出将他揉进怀里的想法。
一个人如果一直背负着灭门仇恨,他还有未来可言么?云安立身于世间,每一个正义的江湖弟子都会指着他的脊骨,告诉他,他应该去寻找仇人,需要去报仇,找不到仇人就去斩除世间所有的罪恶,否则不配姓云,对不起身上流淌的云氏血液,给云氏列祖列宗蒙羞。而事实上,他却与罪恶的源头搅和在了一处,变得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及至无法抽身。
这个源头,就是他宋叁。
宋叁想,如果他能把杀害了云氏族人的凶手揪出来,是不是云安背负的会少一些?
白朗将药碗往他面前递,面不改色地胡扯道:“少主,只是安神药,不苦。”
宋叁收回心神,假笑两声,以赴死的决心接过碗,撩开面上丝帕,仰头将药灌进口中。药一进肚,苦得他胃都在痉挛,酸水一阵一阵往上泛,简直快要虚脱,怜芳拿着干粮过来,宋叁摆了摆手,自打吃什么都是苦味,他进食的次数已经非常少,能不吃就不吃了,他已好几日不曾真正用过膳,更别提这种硬邦邦的干粮。
怜芳只好端着盘子到禹山派弟子那边,宋叁深深吐了口气,趁机作无事状觑了一眼云安,发现云安似乎没有错过眼神,仍深邃地望着他,他突然很心虚,不敢面对云安,弯腰从篝火中抽了根燃着的木柴,方柔声对云安道:“你先歇一会,我再进去看看。”接着对白朗道,“你随我来。”
话说完,听见那边贺霁在怒吼:“拿走!我们死也不会吃魔头的食物!”
怜芳为难的捧着放满干粮的盘子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对面那一群禹山少年弟子,以贺霁为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凛然的大义模样,似乎不愿分片刻神注意世间污浊。
宋叁揉了揉眉心,也许他的食物能压折禹山派正直的脊梁骨吧。叹了口气,他走到贺霁面前,整理了下表情,恶狠狠道:“你以为这么轻易就能吃到我的干粮?”
贺霁双眼猩红,咬牙切齿:“魔头!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打的什么主意?!”
宋叁想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面前的禹山弟子:“一个人十两,每人可领一份干粮。”
要不是云安正看着这边,贺霁几乎要冲上来揍他了:“你要不要脸,你干粮镶玉的么,这么贵?!”
宋叁道:“吃还是不吃?”
不等贺霁回答,不知谁的肚子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响,再个别弟子,表情有所松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贺霁的破口大骂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改成小声发怒:“你见钱眼开,乘人之危!”手却伸向了腰间。
他总算屈辱地接受了自己的坐地起价,宋叁遂等着收钱,但贺霁在腰间摸索片刻后,脸色突然一变,手一顿。
宋叁打量了一下他,善解人意地道:“欠条我也收。”
贺霁气得脸色铁青:“你这个魔头!”
他吼归吼,怜芳重新将干粮盘递过去,禹山派弟子一双双手伸出来,每人拿了一份干粮,小心地看了看贺霁的脸色,再看看怜芳,最后一起一身正气地正着脸吼:“谢谢姐姐。”
怜芳噗一声笑了,解下腰间的手绢,朝这群人一挥,带出一阵素雅馨香:“客气什么呀。”
宋叁摇了摇头,带着白朗重新进到张府,来到那几十具尸首旁。
将墙上的壁灯都点亮了,他道:“江湖里,张氏也算有些实力,一夕间面无痛苦地被屠了满门,连反抗都不曾有,太奇怪。”
白朗在最近的一具尸体旁蹲下,揭开尸体的眼皮看了看,又捏开下颌查看,最后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小心地扎向尸首眉心,如此过了片刻后,取出银针细看,最后拱手道:“先中了‘风骨散’,后被一刀毙命。”
风骨散是江湖上极为常见的蒙丨汗丨药,一般有点防范心的江湖弟子都不会中招,张氏却中了,说明张氏从一开始就没有防范过凶手,凶手应当是张氏信任的人。
宋叁点点头,往张府深处走:“张氏有什么仇家么?”
白朗跟在身后:“张氏一向谨小慎微,不大与人结仇,最大的仇家应当是少主。”
宋叁的脚步一顿,白朗连忙补充道:“不过得罪了少主,就是与整个南疆为敌,数之不尽的人想要除掉他们,仇家可谓遍布南疆。”
当年的云氏,实力超绝,在江湖雄视一方,如果是同张氏一般的手法被灭门,那么凶手是二十年前云氏无防备之人,亦是二十年后张氏信任者。云氏族主带领云氏所有人隐世于西原,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轻易不出世沾惹红尘是非,唯一交好的友人便是当时如日中天的禹山派掌门贺天晴。当时甚至有谣言传,贺大侠要以一己之力拔除南疆以采薇堂为首的歪门邪道,云氏族主放心不下,预备破例出山助其一臂之力,然而出师未捷,却被人害了。
二十年前的云氏,和二十年后的张氏,最不设防之人,答案似乎呼之若出。
宋叁抬手压了压太阳穴,觉得从未有过的疲乏,贺天晴害了云氏和张氏,且不说他完全没有动机,就贺大侠那种恨不能为了天下披肝沥胆的侠义精神,怀疑他对友人下毒手,宋叁还不如相信是自己梦里残害了这两门。
他们沿着长廊来到府邸深处,这里只在地上滴着几粒血点,已经凝固成黑褐色,其余几乎没有血迹,干净朴素得如同寻常人家,没有一丝异常,说明张氏族人是聚集在前厅时被害。这几粒血点一直延伸着往更深处,两人顺着血点一直向前,最后来到一扇紧闭着的褐色大门前。
这个地方在张府已经算得上非常偏僻,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宋叁点上大门两边的壁灯,借着亮光看,门上有一个不甚清晰的血手印,白朗上前推开门,门内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宋叁举着火把往屋内照了一下,登时一愣。
是张氏供奉祖先的祠堂,一张张牌位肃穆庄严地立在案桌上首,只是最中央的位置是空的,宋叁火把一挥,火光摇曳处,反射出一道寒光,案桌上方雪白的墙上,一块木牌被一枚菱形飞镖牢牢钉在墙上。
那飞镖像是曾经吸饱了血,钉入木牌后,顺着褐色的木牌流下一道殷红的血迹,白朗看着那木牌,喃喃道:“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宋叁盯着那枚菱形飞镖,又看了看地上的血点,温声道:“我倒觉得,不是不肯放过死人,而是故意引人来到此处,你看那飞镖,不眼熟么?”
闻言,白朗飞身而上,从墙上摘下牌位,自牌位中取出飞镖,牌位随手往桌上一扔,细细打量飞镖,忽然惊诧出声:“少主。”
宋叁一眼就认出,这枚飞镖与先前企图诬陷他的菱形暗器一模一样,都不需要多看,他负着手在祠堂中绕了一圈,嗯了一声后道:“真是不高明的陷害,徽纹一看便知真假。”
白朗却满脸疑虑地靠近,将飞镖递到他跟前,谨慎道:“可是少主,这只暗器上的徽纹,是真的。”
“什么?”宋叁一惊,从他手中接过暗器。
门外忽然传来贺霁的声音。
“魔头,你们为何在此处,又有何坏水?”贺霁说着自外面跳进来,身后跟着云安。
宋叁下意识将手向后一背,贺霁立刻警觉:“你藏什么?”
宋叁在身后将暗器收进袖中,确保不会被发现后,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道:“我来看看张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抵债,未料到误闯了供奉死人的祠堂,当真晦气。”
贺霁的脸上果然显出轻视的神情,宋叁暗自松了口气,却见云安怔怔瞧着他,在一片火光里,他的眸色晦暗不明。
宋叁捏着暗器的手不由紧了紧,在手心里隐隐有一丝刺痛,他故作镇定地朝云安露出无所谓的笑,云安静静看他片刻,而后竟也微微扬起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笑意。
一行人又在张府转了一遍,再找不出什么线索,贺霁带着禹山众人,在张府后边的山上寻了处地方,将所有尸首都埋了,料理完这些琐事,已是后半夜,再从涘水江回到贤州,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不知道是先前被关进顺鑫苑不痛快,还是因为顺鑫苑是宋叁的酒楼,贺霁死活不肯再踏进顺鑫苑半步,非要带着众禹山派弟子去了隔壁街的清风客栈。云安拗不过,只得跟着住了进去。
贺霁不知道的是,清风客栈,也是音玉山庄的产业。不说南疆,就是天底下,但凡看得过去的酒楼、布庄、钱庄、驿站等等,基本都属于音玉山庄。云安前脚刚迈进清风客栈,宋叁后脚浩浩汤汤地跟了来,还让掌柜的将其余的客人挪去顺鑫苑,就此包下清风客栈,在天字号房住下了。
期间贺霁自又是一番横眉冷对。张氏的事情没有一点头绪,那边喜宴上派出去追暗器嫌犯的一批禹山弟子迟迟不归,云安很是忧心,想出去寻一寻,被宋叁阻止在客栈,只让贺霁另派人去寻,请白朗好好调理了内伤。
谋害张氏的凶手处心积虑地要嫁祸于音玉山庄,但宋叁始终与禹山派相安无事的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宋叁相信,凶手如此急丨色,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想方设法再找上门来。
如此平静过了两三日,这天一大早,宋叁醒转,照例去云安的房间与他一起用早膳,他如今只能边品着云安的脸边咽几口清粥,算他一天的膳食,不过贺霁总是黑着一张脸坐在云安身边,宋叁有时都替他忧心,老这么一脸克化不良的表情,会否影响脾胃。
宋叁刚放下玉盏,就听到楼下街上传来一阵疏狂的嘲笑声:“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娶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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